一个德国青年的中国乡村教育梦

发表:2005-08-23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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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用手扶拖拉机仿佛出土文物一般喷吐着黑烟,响声震天地颠簸在崎岖的山间小路上。穿着一身假冒名牌运动服的卢安克,兴致勃勃和孪生哥哥卢安思一起蹲在拖斗里,夹杂在一群农民中间,用谁也听不懂的德语叽里咕噜地谈笑。

这对来自德国的双胞胎兄弟,弟弟卢安克自1999年起,便以一人之力在中国广西农村长期从事义务教育和教育研究;哥哥卢安思则参加了欧洲的绿色和平组织,他负责攀登和拍摄,经常要爬到大厦、核电站、美国军舰上去搞示威活动,将拍摄下来的东西作电视直播,为此他常常被人家抓。眼下,卢安克正送来中国看望他的哥哥回去参加绿色和平组织的新一轮行动。

可就在当天返回学校的途中,卢安克搭乘的农用手扶拖拉机翻进了路边的山沟里,他摔得遍体鳞伤,在村里租住人家的床上躺了大半月,侥幸拣回一条命来。饶是如此,他依然哭笑不得:卢安克租住的那家农民先前一直拿他当“政府都很重视的洋雷锋”看待,见他出事了,吓得不行,生怕担责任,没准还要坐牢。可过了一阵子,他们发现并没有政府的什么官员来管这件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洋小子并不是什么重要的、有权力的人物。于是,那家人对卢安克就不那么客气了,时常找借口向他要钱,后来干脆将卢安克整整一年的经费偷去了!--那是父母从退休金里省下来资助他的,一年5000元人民币,今年因为欧元升值和德国银行利息增加,才变成了1万元。即使这些不多的钱,卢安克也是大部分用在复印资料和捐款上,还用于学生的医疗费,剩下的归他和学生一起用,算起来他每月的花费不到100元。

难怪,在卢安克待的那个村子里,人们在背地里说,“卢安克真怪,不好好待在德国,却跑到中国农村来,不拿工资,哩肯诺(当地壮语,不吃肉的意思),连到县城办事,也不坐车,而愿意走几十公里的山路……” 卢安克在中国出版的第一本书《与孩子的天性合作》,花费了数年的心血,可他对出版社的要求是:稿费多少不计较,但希望把书价定低一点儿,让更多读者能买得起。出版社后来给他4000元稿费,他没过手就直接让出版社捐给成都一所学校。在德国国内,不少人钦佩卢安克的事迹,捐钱给他,他很快把钱转捐给了香港的一个教育基金会……

一头扎进广西农村

1968年出生在德国汉堡的卢安克,中学毕业后做过帆船厂的工人、帆船教练,当过兵,后来进汉堡美术学院读工业设计。1990年夏天,卢安克来中国旅游,没想到三个月的中国之旅改变了这个德国青年的人生。1992年夏天,卢安克申请来到南京的东南大学留学,半年后,他转到了广西农业大学。

他很想留在中国。卢安克找到广西教育国际交流处,自我推荐,希望能到贫穷地区去义务教书,未果。他不死心,继续折腾。1997年,卢安克在南宁的一所残疾人学校义务教德文,结果因没办下“就业证”,被公安局罚了3000块钱。1999年他又从德国回到广西,跑到河池地区的一所县中学当初中老师,实践他的教育理念,结果又因不能提高学生的考试分数,家长们有意见,学校把他开除了。

其实,卢安克在学校里实践的教育理念名叫华德福教育,是起源于德国的一种著名教育模式,目前全世界已有51个国家和地区的700多所学校、1000多所幼儿园及60多所教师培训机构应用了这一教育模式,其最大特点是培养学生的社会适应能力。华德福教育培养出来的学生,在学校时的成绩不一定很好,但进入社会后,无论身处何地,都极容易适应环境。显而易见,在一个普遍以应试教育为方向的环境里,卢安克必然会碰一鼻子灰。他惦记先前教过的学生,曾写信询问情况,学生回信:“洋雷锋:好玩的课没有了,现在的课死板,没意思……”

离开正规学校后,继续从事教育该从哪里入手呢?经朋友提醒,卢安克想到了以一个外国机构驻广西办事处的名义“派”自己在广西农村开展义务教育的“好主意”。经过一番努力,卢安克依法注册了“德国华德福教育友好协会南宁办事处”。从此,他在中国便可以合法地自己派自己当老师了。

卢安克先后找到了广西阳朔县兴坪镇大坪子八一初中和东兰县隘洞镇的初中教书,教授地理、美术和英文。2001年7月,他离开隘洞中学,来到了更偏僻的东兰县坡拉乡广拉村,这是一个不通电话、不通公路,村民只会说壮语的偏僻小山村,因为没见过外国人,村里的老人第一次见到卢安克时,忿然作色,“这是个什么烂仔?把头发染成这颜色!”

卢安克在村里租下一间没人住的泥瓦房,一次付了两年的房租,月租金10元,一个人的办事处就这么建立起来。由于人生地不熟,一开始,他根本不知从何着手。在村子里待了些时候,卢安克慢慢发现,只有150口人的广拉村,大家生活清贫,精神状态也不好。人们不按时睡觉,家家酿米酒,有人天天喝醉,于是村里的小孩的头天天都被无聊的人敲打,而小孩子早已接受了这种没有道理的生活,习惯了被打。

一天,几个小孩觉得卢安克很奇怪,围着他问:“你为什么不打人?”

“我不喜欢打人。”卢安克温和地说。

“你个子那么高,你应该喜欢打人。”小孩子七嘴八舌。

“不,我不打……”反倒是卢安克不好意思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呢?经过几天的深思,卢安克意识到,对农村来说,要改造生活环境,首先需要改变的是人们的意识。他决定从教那些没有机会上学的孩子着手,办了一个学习班。为了怕老乡们误会,开课前,卢安克给学生家长写了11条事项:


“开展教育活动不是办学,参加活动的小孩不能拿到任何毕业证书;老师不接受任何费用,需要的只是给卢安克吃饭(不吃肉)。另外,活动也不能直接给参加活动的小孩带来任何经济上的好处;开展的教育活动不是老师讲课,也不是学生听课,更不是分开上不同的课。开展的活动是要大家一起实践的项目,项目就是孩子自己想出来的梦;学习的目的是让小孩发现自己的才能,让小孩在生活中找到根据自己的个性的做法和生活任务,让他们能够根据自己发现的需要做事……”

他招的学生,基本上是因经济条件差、没上过学的14~18岁的青少年,绝大部分是女孩子,而且大家听不懂普通话,只能说壮话,而卢安克又听不懂壮话,只能说普通话。于是有大人出来帮忙翻译,但他们理解不了卢安克的想法,总是对学生说:“看,卢老师多伟大,他来这里和我们一起生活,解决文盲问题,让我们村富裕起来。”开始几天,村里的大人们都好奇,跑来看卢安克到底在课堂上搞什么,他上课时,大人们就站在旁边大声地讨论,也大声地对他的学生说话。“我和学生请大人安静时,他们又说:我们是本村人,我们就随便一点吧!在我们的教室里,最安静的人可能就是我。甚至在我的课上,我也经常没机会说话,有时,因为教室里喝醉的人声音太吵,我们只能提前下课。要是我们换一个地方,他们也跟着我们。”卢安克提起一开始的遭遇,苦笑起来,摊开双手耸了耸肩。

过了两个月,大人们的好奇感才过去,但卢安克的学生们兴趣却越来越大。他先从拼音开始教学生普通话。因为没电,他们每晚点柴油灯上课。在掌握一些拼音的基本知识后,卢安克让每个学生讲出自己的故事,翻译成普通话后,由他用拼音记下来。这样,每个学生都有一篇和别人不一样的拼音课文。“我很悲痛,我想能去哪里读一点书。小时候我问爸爸要钱去读书,可家里没有钱。看到别人读书,自己心里非常难过。六七岁,我就劳动放牛。我很想读书,可是没有机会,没有钱,使我吃不下饭。能遇到你这种好人,来免费教书,我感到无比地激动。最后,我希望你教我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成为一个有礼貌、懂道理的人。” 这是一个学生由衷的心声。

“我的学生,只有找到自己的、新的思考方式,他们的生活才能改变。” 卢安克说。日复一日,他富有耐心地和孩子们、村民们磨合着,相互适应。他也活脱脱成了一个“农村青年”。只要村里人喊一声,爱干农活儿的卢安克马上就跑去帮人家干活儿,犁田、割禾、打谷子,什么都干。他设计的新型脱粒机,村民们现在还在使用。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在广拉村的日子里,卢安克成了村民们口中的“好东西”。“他们经常要我到县城找领导人,说服他们给钱,还说只要我去说,肯定能给,但我不可能去要。”卢安克乐道。

有一天,村里的人又要卢安克帮他们找县领导,要县上给村里修第二座桥。村里刚根据政府部门的设计把第一座桥建好。卢安克当然没答应,他觉得这是一个学生学设计的机会,便对村里人说,他想先和学生自己来设计桥。

于是,他带着学生们一起做模型、做实验,忙得不亦乐乎,学生们也在这一过程中得到了很多锻炼。又有一次,卢安克带着学生画了第一张反映全队面貌的地图,在修改地图时,他跟学生一起在图纸上商量怎么才能改造村里的环境。学生说,村里的小路下雨时简直没法走;太阳晒的时候,因为路旁没有树又太热。于是,卢安克因势利导,跟学生们一起设计了三条路,并通过做实验来充分论证怎么修路人走着才舒服,怎样才能满足人和牲畜走路的实际需要,以及在哪个位置需要种上树来遮挡太阳……

来中国看望弟弟的孪生哥哥卢安思知道学生们的方案后,大为感动,决定出资2800元人民币鼓励卢安克实现孩子们的计划。事情一下在村里闹开了,人们立刻开会商议,然后行动起来修自己的小路。卢安克的学生成了小路的设计师,在村里感到格外荣耀。他们第一次为了设计课紧张起来,忙着计算修小路需要多少袋水泥、多少沙子以及每个人要扛多少等等。很快,这条宽仅0.6米,长不足300米的小路如期竣工,广拉村家家户户都参与了筑路。

后来,卢安克又以同样的方式,和学生们一起在学校边的小河上修建了一个游泳池,学生们还为游泳池写了一首歌:“哪怕山高水又深,山高也有人行路。我们建碧绿的游泳池。亲爱的卢老师给我们做水坝。建设、建设,不怕累,我们班的游泳池……”

不知不觉,卢安克来中国六年了。这六年里,他绝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广西的偏远农村,快乐踏实地实践着他的教育梦想。有一次,有人当面问卢安克:你大老远跑到中国农村来,不喝酒、不抽烟、不吃肉、不赌博、不恋爱,你还为了什么生活?

其实,来中国之前,卢安克的父亲、一位德国华德福学校的退休老师,也曾担心过儿子的生活。当时,为了尊重父亲,卢安克找了一份能赚钱却并不适合他的工作--卡车装卸工,每天扛3000个包,赚的钱全都交给了父亲。卢安克并不快乐,每天回家倒头就睡,话也懒得多说一句。父母不希望他这样,可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两个月后,父亲忍不住找卢安克谈了一次话,卢安克说想去中国看看。就这样,卢安克来到了中国,立刻变得“乐不思蜀”,一头扎进了中国农村搞教育。远在德国的父母从卢安克的所作所为中逐渐理解了儿子的真实想法,表态支持,父亲甚至决定从退休金里每年拿出一部分钱来,资助他在中国的日常开销。

而卢安克的事迹经过中央电视台等传媒的报道,也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这使得卢安克有些郁闷,包括对媒体也颇有看法,“他们为什么不报道东兰县350个每月只领150元工资的代课老师呢?报道我,只因我有外国国籍吗?”他说,“我不希望当一个名人,利用名牌去挣钱。那样,我研究的教育就会变成一个空的、假的东西。我不想搞成那样。”他甚至为此躲避起记者来。

当然,也有人邀请卢安克到条件好的地方去工作。但卢安克说,他的教育梦必须依靠农村而不是城市来实现。他说,“我也知道,水果等东西多么好吃,能听音乐多么美好,有自己的安静房间作研究工作多么好。我也知道,能和有共同兴趣的人在一起,就不用和酒鬼分享自己的想法。可是我也知道,没有这些的地方,最缺的是人才。”他认为,蹲在城市帮助农村是不可能的,尤其是教育,必须扎下根去,深入农村,接触现实,因为那里才是最需要帮助的地方。所以,卢安克从来到中国一开始,他的义务支教、教育研究和思考写作一直都是在农村一点一点来做的。

--这就是德国青年卢安克。关于卢安克在中国广西农村的教育梦,没有人知道他会坚持多久,甚至不能预测最终会发展成什么样。但这并不重要,对于卢安克来说,重要的是自己一直在思考、在行动,在努力将个人微不足道的梦想深深地植于中国的广袤大地上。他相信一句话: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如果你也对卢安克的教育研究内容和他做事依靠的精神感兴趣,你可以看他在网上发表的一本书:www.jiaoy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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