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已与黄花便,何时落英遍中原

作者:柳 英 发表:2007-06-15 1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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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文学:《一张支票一生情》续篇

一、 二零零一年深秋,一位垂危的老人要舍命从纽约飞往台北

  纽约的深秋,枫叶已在落去,正将它一片又一片缤纷的落英,交托给浸满寒意的秋风,在大路两边低低地回旋、飘舞,有时还会传过来一两声沙 哑的叹息。这叹息,虽然一瞬间便被高速公路上那一波又一波潮水似的喧嚣声所吞没,但是,这叹息,似乎又在公路两边那望不到尽头的树林里面,荡气回肠……

  坐在车里的老人,一身深棕色的西装,一条暗红色的领带,一件披在双肩上的蓝泥大衣,就象是空落落地架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但是,他那 已经瘦脱了形的脸,非但棱角愈加显得分明,而且也更象是蓄满了锐气。特别是他那犹如双剑般高高翘起的眉梢下面,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矍烁有神,透出了一个垂危老人难有的英气。虽然,这英气,一直与他八十余年的人生始终相伴,但是此刻给人的感觉,却颇有些凄惶的意味。

  他凝视着窗外,凝视着那倏然弛过的一片又一片树林,虽象是在追寻着枫叶的声声叹息,心却象是沉进了那一片望不断的树林里面,在那回肠 荡气般的氛围之中,盘旋,冲撞,挣扎……直到他身边那个戴着一顶小圆帽的中年女人,用英语叫他父亲,告诉他机场已经到了时,他才猛然回过脸来,盯住他这个不会说中国话的儿媳妇,有一会儿,他那尖锐的目光才突然地变得缓和了下来,然后又很快地将眼光移开了。

  他没有说话,甚趾蟋一点点要说话的意思都没有,就由着他的媳妇搀扶着他,小心地移下计程车,艰难地跨上轮椅,被缓缓地推进了机场大 厅,办好了登机手续,然后便闭上眼睛,任一位空姐推着他穿过了那象是没有尽头的候机大厅,直到进了机舱,他才突然地睁开了眼睛,却又不看任何人,只是好不容易地才从轮椅上移换到座椅上,由媳妇为他系好了安全带,眼睛又突然地闭上了,干瘦的身体也突然象是“缩”了下去。这番“长征”,已经使他“瘫痪”下来 了。

  媳妇坐定之后,便侧身盯住他看着,直到确信公公已经不再会有什么要求时,她才用手帕埠笏埠蟪上的细汗,嘴边依然含着一丝笑容,那是她 永不熄灭的笑容。这个生在泰国,长在泰国,却在美国度过了几乎半生的华侨女儿,虽然已经年过半百,却将那一片纯真,留在她总是活活泼泼的脸上,就象她永远也老不起来似的。

  她想不通公公为什么一定要去台湾,一定要老命都不顾地非去一趟台湾不可。她知道公公得的是胃癌,还是晚期,并且医生说他顶多只有两个 月的时间了。可是她的先生说,“爸爸要做的事情谁也挡不住,你就陪他去一趟吧”。于是,她就不再多问,也不推脱。她想,这是她应该做的,而且,爸爸现在愿 意让自己陪伴他旅行,她甚至还有了一点温暖的感觉。因为她不会说中文的缘故,她和公公婆婆之间,就总象是隔着一层什么似的。去年,婆婆已经过世,这一趟, 就由她来陪,也是应该的。她是那种心地纯净的女人,没有过过什么复杂的生活,也就没有许多中国女人常有的那种狡黠心肠。她满脸上写着的,就是那一个“真” 字。

  此刻,她看见公公真的已经不再需要她了,便转过身去,微微靠着椅背,从手袋里拿出了一本小小的、但却是很厚的像册──这是她不久前去埃及拍下的照片集,是她独自一人周游世界的又一个记录。她圆圆的脸上,突然便少女般地笑意嫣然起来,公公似乎也被她忘却了。

  然而,她的公公根本没有睡去。老人只是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脸上的表情,虽慢慢地松弛了些,眼珠却在多皱的眼皮下面,不停地颤动着。 自然,不是飞机起飞的巨响震颤了他,也不是窗外明后的阳光刺激了他,而是他的心无论如何也安静不下来。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去台湾了。虽然,儿女不赞成他去,医生要他住进终老病房,朋友们希望他无论如何要抓紧治疗──也许,奇迹还会发生,或者起码能够再拖得长一些。他当然也不想死,他心里还有着太多的 牵挂,而最大的牵挂,莫过于牵挂他的中华民国,还有,就是那个不争气的国民党。虽然,他曾在诗词里面明明白白地写着:“侪辈一生共独反,于今左右两非人”……

  当然,这最后一次舍命似的台湾之行,自然也已经不是为了去骂那些不肖的子孙,和那些要背祖忘宗的孽种们的。“老树不禁攀折苦,而况时事已全非”。台湾如今已经成为他遍身的疼痛,并且十指连心。很久很久以来,他甚至已经害怕人家跟他说起台湾了,因为他害怕“疼”啊……他此番拒绝治疗,拒绝住院,甚至拒绝任何人的苦苦劝告,非去一趟台湾不可,那是为了他,为了那个他曾一见属意的后辈,那个虽从大陆来,却能够把三民主义的理论,中华民国的历史,讲得他和妻子老泪纵横的学者……何况他用的是真情,讲的是真事,非但没有一丁点的背景和支持,有的竟只是抵制和打压,甚至来自台湾,来自那个中国国民党……在去年老妻的丧礼上,他曾代老妻捐出一千块钱,支持学者研究三民主义,他因一再声明这是自己老妻的遗愿,学者才不得不收下了。他知道,六年来,学者清贫自守,从来没有接受过一分钱的讲演费。万人杰新闻文化奖基金会的秘书长李勇先生曾在大会上宣布说,学者得的奖,虽然奖金为历来最高,他却全部捐给了大 陆留学生,以作为研究三民主义的经费……。当然,他也没有想到,他托名老妻的“遗愿”,在丧礼上一定要捐给学者的一千美元,转眼之间,竟然为学者引来了三万伍千多美元的捐款,而且都是华侨们捐的。十个月后,当自己被判定为癌症时,他在医院里竟读到了学者用华侨们的捐款所创办的《黄花岗》杂志……那一刻,如 果说医生对他死刑的判决,也只能够使他喟然长叹了一声的话,可捧在他手里的杂志,却叫他的心亢奋不已。不,绝不仅仅是那一篇“一张支票一生情”的文章,勾 起了他对老妻的怀念,催动了他对自己人生将尽的慨叹,不,是因为“黄花岗”这三个字,是因为这三个字里面,所深埋着的无数鲜血、眼泪和希望的历史,还有, 就是他和老妻一生的志业与追求……那一刻,一个声音终于闯进了他的心里面:“他没有辜负我,没有辜负他的师母,没有……”。于是,一个决心,一个将近一年来,他一直都还没有下定的决心,终于在他的心里铁定下来了。何况,这本是老妻生前的嘱咐和交待。他的一生,老妻的话,他从来“不敢”不听。

  这便是他此番不顾性命也要去成台湾的理由,就象他在临离开纽约之前,在电话里面曾吃力地大声对那个晚辈所说的那样,“……只要我去成了台湾,我就一定能拿回来……”,虽然他说得是那样地不清不楚。

  飞机还在美国的上空飞着。台湾,在他的眼前和心里,都还是那样地遥远。毕竟多少天来,他每天靠的都是那几瓶牛奶,在维持着他最后的生命……他还能够撑持到台湾吗?

  然而,这个念头,就象一只讨厌的苍蝇一样,立即给他撵走了。他甚至突然睁开了眼睛,向着机窗外望去,却对身心正沉浸在埃及金字塔里面的媳妇,连看也没有看一眼。

二、二零零零年初冬,周戴琦女士曾有一个生前的嘱咐

  那是一个寒冷的初冬。雪,早早地压下来了;风,更象裹着无数把刺人的尖刀。纽约爱蒙赫斯特的大街小路上,每天清晨,只有那不知寒冷的美国乌鸦,还喜欢蹲在被雪压弯的枝头上呱呱地叫着,就象是在应和着周老夫人那不时便要传出来的喘咳声。

  她病了,就象是要一病不起了。然而,她的面孔,依然显得那般地宁静,安祥,甚趾蟋脸上的线条,都还是那般地清晰。并且,也只要病痛对她 稍稍放松了一点折磨,那她就无论是靠着,还是坐着,便依然要捧着一本书,常常便是那一本圣经。她一生只相信两个圣洁的思想,一个就是孙先生的三民主义,一 个就是圣主耶稣的教诲。为了前一个,她几乎奉献了全部的青春;为了后一个,她则将自己暮年的热情,奉献在神的面前。

  她并不知道自己得的是绝症──肺癌,老伴和一双儿女都不告诉她。她甚至并未感觉到自己已经不久于人世,因为她相信,即使是时候到了, 那也不过是脱离凡尘,走向天堂,走去上帝的身边。然而,已经是八旬老妇的她,也不可能不想到那一个死字,并且,也一定会因为这一个字,而留恋自己人生的旅途,一生的爱和追求,还有,就是这一生的辛劳和操持。

  当爱蒙赫斯特早晨明后的阳光,裹着绚丽的雪光,透过她卧房的窗户,泼洒到她的脸上、身上时,她因感到一阵温暖,脸上便又荡漾开来那一片圣洁的神情。她坐在那一张扶手被磨得发后的楠木摇椅上,在等着她那一双儿女。她早就想对他们说的那些话,今天她一定要说出来不可了。

  也许还是她太心急了些,也许是窗外拖着集装箱的汽车制造了太多的噪音,或许,那不时地就要叫上两声的美国乌鸦,就象是不断地要提醒她一 下似的,她突然叫了一声她的先生。她知道,他一定躲在他那个乱糟糟的书房里又在写着什么。他真是越老,诗词写得越好,越深沉、凝练而又俏劲。想当年,要不是他的那些决心投笔从戎、志在抗日救国的慷慨诗作,“诱惑”了二八年华的她,她怎么会甘心情愿地嫁给了他?有一次,章亚若姐姐因偷看了他写给自己的诗词, 曾告诉自己说:“周先生爱你好痴心……”

  她被亚若姐姐惹急了,又羞急了,便回她说:“经国先生对你不也是?”

  “他可不会写诗词。要是他也会写这些诗词,那多好。”

  “但她会说俄语。”她立即抢白她的亚若姐姐说。话音未了,俩人四目相视,不觉都含羞一笑,然后便嘎嘎地笑成了一团……

  那时,她们该多幸福。

  美国乌鸦又一声欢喜的叫声,将走了神的周戴琦老太太叫得一惊。老太太突然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我怎么会想起这些事情呢?多少年了……”

  她这样在心里对自己说着,正想叫一声她的老先生,却又没有叫出来。算了,别打扰他了。不定又在写什么骂李登辉的诗词文章呢?她知道,老伴对台湾的忧心,如今也只能发泄在他的笔端了。他是骂得切,爱得深。

  她看着窗外,想看看刚才那只呱呱叫着的乌鸦,是否就藏在对面公园的那一株大树上。然而,没有。她看着那一株冰绡素裹的大树,却未想,眼前竟突然地闪现出了那一片又一片望不断的樱花树,还有就是那些象雪片一样漫天飞舞的洁白花瓣……

  “日本的樱花真美。”她心里突然这样想。

  然而,与樱花飘舞的美景极不协调的那一幢街边小楼,就象是从樱花堆里面长了出来似的,然后又突然从她的心底冒出来了。

  在东京富士见町那一条拥挤的街道上,她正在那一扇小小的门面里面忙碌着。她那时是这家“中华料理”的老板娘。那时候,先生只顾到在中国国民党驻日本的党部里,为了台湾的生存与发展,日夜打拚;她却为了生活,不得不一家人拥挤在这座小楼上,将楼下改作厅堂,成天忙碌。从揉面粉到做馄顿,从做企台到当收银员,全由她包了。那时节,她也曾暗自嘲弄过自己,要是蒋夫人宋美龄看到了她现在的这副模样,还会夸她漂亮、雅气吗?那一年,她一家三口,竟 然靠着一叶小舟,飘流到了台湾的基隆港,要不是巧遇一位老乡,还是先生从前的学生,并且恰是守港的将军,他们一家三口,还不知要飘到哪里去

  当然,她没有想到,她飘到了台湾,竟被送到了蒋夫人的身边,而且蒋夫人还那么地欣赏她,说她是难得的女秀才。也许吧,即便是后来到了日本,她已经成为这家“中华料理”的老板娘时,她居然还能在更深人静、夜不成寐之时,提笔写作。而且,她的小说在日本一出版,居然销路大畅,卖小说的钱, 居然变成了学费,让她这位中国的老板娘,挣到了日本的两个硕士学位。她的小说里浸透了她的爱,她的情,特别是因社会变迁和风云变换,而带来的那种“大起大落”的人世坎坷。还有,就是侨居日本的艰难和辛苦……

  有一天深夜,当她写到自己的儿子光亚,小小年纪,就不得不扛着一袋百十来斤的面粉,一趟又一趟地进出在“中华料理”的大门里外,甚至小小年纪就累伤了腰椎,留下了终生的残疾,她笔下流出来的,又岂只是一个母亲的深情……

  然而,她的安慰,又全在她的儿女身上。儿子光亚勤劳忠厚,女儿美娟美丽聪明。每天早上,哥哥总是用那一辆旧自行车,让妹妹坐在他的前面,带着她一起去上学……小兄妹俩的感情好,她心安而又心疼……

  周戴琦老夫人飘忽的思绪,就象是在这个初冬的灿烂早晨翩翩起舞了。她仰起脸来,沐浴着照进窗户的温温凉凉的阳光,依然未变的脸型,就象又浮现出了那一番华年的丰姿──文静、高雅,气韵非凡。是的,连那个大陆来的晚辈学者,都曾夸她这个八十岁的老太太风度翩翩呢!

  周戴琦老夫人突然地笑了一下,连她那浸在阳光里的脸,也象是一扫病容,焕发了许多的光彩。

  因想到了那个大陆学者,她便又在心里充满了别一番慈爱的感觉。是的,只要有他的讲演,她与先生都要去听;而每一次听他讲演,她们都会四 行老泪,相对而流……。她喜欢他,喜欢他的真情与学识,喜欢他那讲演的风采。是的,她的先生年轻时,也是口若悬河,也能够跟他一样,不要稿子,一口气就能讲上几个小时的。所以,每一次去听他的讲演,她都会亲热地抱抱他,还要开玩笑地夸奖他是“民族英雄,国家希望”什么的,虽然,每一次都使他局促不安,还忙不迭地要对她说,“我太普通了,大陆象我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她高兴他能这样看自己。

  然而,也正是他的不安,他的坚持,他的清贫自守,才真正地打动了她已经历尽人世的心。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念头,就象梭子一样,竟重新织起了她终生希望和追求的那一片“锦绣”。她更是要不时地盯住那一片“锦绣”看着,在心里渐渐地下了一个决心。那就是,她要将自己在日本辛苦挣来的钱,在 美国辛劳操持所节省下来的钱,还有先生提前退休而得到的那一点可怜的退休金,一半照着先生的意思,捐给大陆江西老家办个学校,一半就送给他,那个学者,就算是留给她和先生这一生一世都在追求的事业……因为,要不是因为听他的讲演,他们不会想到,大陆民间,居然已经对孙先生、蒋先生和中华民国有了如此痛切的 反思。这反思在告诉她,她和先生这一生所曾追求的事业,所走的路,真的是没有错啊!

  那一天,她就象是无意地跟先生又谈起了那个大陆来的学者,她还没有夸他几句,先生居然就抢着说道:“第一次听他讲演,我一眼就看中了他,我一定是与他有缘份。”

  她一听,便立即抓住不放地说:“我记得,那一天,你不是还哼出了两句词?叫什么──讲演台前一相逢,便胜却海外无数……”

  老先生忽然笑了,而且笑得调皮,笑得连他脸上永恒的锐气和不肖之情,都在刹那间无影无踪了。然后他居然对老太太说道:“这是我第二次改这首词了。你还记得我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又是怎样改的这首‘鹊桥仙’吗?”

  他也不等老太太回答,竟立即往下说道:“是‘浔阳江头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他还不等老太太回答她,更不顾老太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他自己倒爽朗地大笑起来,还说:“当年我与你相识于浔阳江头,被你惊倒在洪都城下,你那时,真是一笑倾浔阳,二笑倾洪都,三笑便倾了我们整个南昌故郡哪……”

  老先生就象是突然恢复了自己年轻时代那一番豪放与狂狷之气,竟然将她老妻的心也说得热烘烘的了。然而,周老夫人却没有立即沉浸到对青春 往岁的剧然回忆之中,而是敛然一收地抓紧说道:“我是说,我想把那一点结余,借给台北几个朋友的,拿出来,一半送回江西办个学校,一半就支持一个人……”

  她有意把话含在嘴里,看着她的先生,想等他来问自己。

  果不然,老先生立即看定了老妻,敛声问道:“支持谁?”他脸上的不肖之气又立刻闪现出来了。

  “就是他,那个大陆学者,你一眼就看中的,你还说他跟你有缘……”

  老先生脸上刚刚闪现出来的那一丝不肖之气,倏然一尽了,他甚至不暇思索地高声说道:“好主意。”然后又马上放低声调,凝重地对老太太说:“我赞成。但要,再等一等”。他把心里还要说出来的话,突然又收回去了。

  老夫人看着他的脸又慢慢地严肃了下来,好一会儿才又点了点头。之后,又突然向前倾着身子,问老先生说:“你说光亚和美娟他们……”

  老先生还未及答言,老夫人自己又已经说道:“我想他们不会。这两个孩子都心地诚厚,也都听话。”

  老先生听着点点头:“我也这样想。”他若有所思地说。

  老夫人的脸明后起来了。

  …………

  周戴琦老太太沐浴在阳光下的面孔,显得十分的典雅和恬静,全然不像一个病人。然而,刚才回忆中的那一幕,却又象是提醒了她似的,她这才 想起,儿女们也该来了。是的,今天,她就想告诉他们,父母辛苦积攒下来的这一点钱,应该交给可信的人,做一点有意义的事,特别是对我们国家有意义的事 情……

  她的眼前,渐渐地又浮现出了那个大陆学者的面影。接着,她那一双儿女的面影,也一起浮现到了她的眼前。她忽然觉得,这三个孩子,都那么好,那么值得她信任,值得她爱。

  窗外的乌鸦──美国喜鹊,恰在此时,又对着她的窗户叫了起来,周戴琦老夫人这才仿佛听见了楼梯上儿女的脚步声。“是他们来了”,她想。她突然觉得自己连那一丁点儿的担心,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三、二零零二年初春,在纽约周祥先生临终的病塌前面

  他回来了,不仅平安地去成了台北,而且平安地回到了纽约。医生说,这是奇迹。然而,他还是瘦得只剩下了一副骨架子,并且回来就输了血, 躺在床上,就象是再也起不来了。可是她那个不会说中国话的泰国媳妇,却忙不迭地告诉她的先生说:“爸爸在去台湾的飞机上,真的是连一步路都不能走了,可是 一听说飞机到了台北,他居然象是换了一个人,一下飞机,就一个人往前冲,连我都赶不上他,给他准备好了的轮椅,他也不坐上去……”

  媳妇雪玉一边对他的丈夫说着英语,一边用双手做着各种各样好看的动作,一边又急切地想把她满怀的惊诧,顷刻间就全部抖落出来。她白皙 的圆脸上,细长的眉毛不停地跳动着,眼睛更是闪闪发光。她因看见丈夫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便忙不迭地往下说道:“到了旅馆,刚刚安顿下来,他只对我说了一句‘你自己去玩吧’,就一个人走了,并且一走两三天,都找不见他的影子,我真的急死了。可是,几天以后,他突然一个人回来了,一点事情也没有,只顾跟我 说:‘我办好了,办成了,很顺利,我这几个老朋友,都很守信用,完璧归赵了,完璧归赵了……’”

  雪玉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说道:“爸爸藏好了去银行办妥的支票,嘱咐了几句,还是要我自己去玩,就走了,又是几天没有回来。等他再回到旅馆时,他的样子真难看,满脸发青,身体就象是在打颤……”雪玉将两只胳膊笔直地又紧紧地贴在身上,做出了浑身打颤的怕人模样,说:“我听他挟着英语说中国话,意思我倒是听懂了,就是他和人吵架了,对,他说是ARGUE ,是跟民进党,还有国民党里面的‘台独’……”她用中文说“台独”两个字,音咬得很准,不愧是周老先生的儿媳妇。她那胖胖大大的先生,突然笑了笑。他喜欢妻子永远都象一个活泼的少女,永远都是那个在夏威夷大学校园里让他一见钟情的泰国女孩子。

  然而,她先生脸上的笑容,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因为,爸爸从台北回来以后的状况,已经使他满怀担心。虽然他每天仍然坚持打坐,每 天还在喝医生指定他喝的营养奶,喝滚烫的茶时也绝不要别人帮他扶着杯子,非得自己端着,听到什么他感觉兴趣的话时,他那越来越显得朦胧的眼光,依然会倏然一后,然后便会笔直地盯住你。但是,医生还是说,他已经不会很久了。

  所以,每天早晨,当儿子光亚用钥匙打开那幢楼房的大门来看父亲时,他的心都缓筻起来。他总是小心翼翼地走到父亲的床前,默默地站上一 会儿,然后便仔细地询问那位专门来陪伴和照顾父亲的老妇人,他管她叫阿姨,还有那个每天要来值夜班的西班牙看护,直到问清楚了父亲的详细情形,他便打电话告诉她的妹妹,然后便去做父亲需要他去做的事情。然而,父亲的病情非但丝毫不见好转,而且愈趋严重。他已经一切都需要别人的照料了,话也越来越少……直到 有一天早晨,他刚刚走进楼下的大门,竟然听见父亲正在大声地说话,好象还中气十足,情绪亢奋。他连忙赶到楼上,赶进父亲的房间,这才看见,父亲正对着许多围在他床前的人,伸直胳膊,指着那位大陆学者,目光闪闪地大声说道:

  “……你们知道我连病也不治了,命也不要了,非要去台湾一趟不可,我都是为了他!因为,我要支持他,支持他的《黄花岗》,”他顿了一 下,喘了一口长气,几乎是颤抖地接上说道,“这五十万美元,只有他能够使用,他想怎样用,就怎样用──我从第一次见到他,听他讲演,就跟他有了缘份,有了缘份……”他吃力地重复着“有了缘份”这句话,又盯着所有人的面孔看了一眼,这才将脸慢慢地低下去了。他的老友、国民革命前辈郑文英先生,他的继任者── 纽约陆军官校同学会会长姚鑫华先生,他信任的蒋夫人义子、国民革命军遗族学校同学会会长、着名的心脏科专家向厚禄医生,纽约《世界日报》的资深记者邝苏安女士,忠厚老实、并一向为他所喜欢的大陆民运人士孙云,还有,就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曾被请来陪伴和照料了他八个月的那位毕姓的阿姨,此时此刻,就全都围在他的床前……

  儿子看着父亲又象是要瘫痪下去的模样,不由一阵心疼,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爸爸刚才说的话,他都知道,更了解那本就是妈妈生前的 嘱咐,妈妈跟他和妹妹早就说过的,他们也早就赞成了。光是就这件事情而言,他和妹妹的心底都是十分地钦佩父母的。因为,这样的父母,现在实在也是不多了。 他不觉又向那些围在爸爸床前的人看去,看着他们满是激动和敬佩的面孔,然后才把眼光落到了那个学者的身上。他看见他终于从大家身后,慢慢地走到了前面,走到了父亲的床前,小心地捉住了父亲骨瘦如柴的手,紧紧地握着,盯着父亲正在向他抬起的面孔,许久,他才对父亲说道:“周老,您放心,相信我们,”他抬脸看了一遍站在床前的前辈和同辈朋友们,然后又盯住他的周老说,“我们会把每一分钱,都用在《黄花岗》上,都用在您要我们做的事业上……”

  他看见,他的父亲却始终都在盯着他看着,他的眼光就象是在告诉所有的人:“你们都听到了,我相信他。”他看见父亲被那位学者握着的手在轻轻地颤抖着,直到那位学者突然转过身来,拉着他的胳膊,把他也拉到了父亲的跟前,这位学者,才又转脸对他的父亲说道:“周老,就让您的儿女一起来参加我们的事业,来继承您的志业,来管理这笔钱,来监督我们,我已经跟光亚兄说过了,他和美娟都十分愿意……”

  他看见父亲的眼睛,突然就象是被什么点燃了似的,闪闪发光,然后却猛然涌出了两框老泪,只将眼睛盯着自己看着,许久,父亲才喃喃地对 他、又对着那位学者说道:“这就好了,这我就放心了,放心了,全部都放心了……”。他说着,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他的父亲因为他们兄妹不能继承他和母亲一生的志业,而感到遗憾。如今他眼见到他们能够和他所钟爱的大陆晚辈走到了一起,走上了他一生都不曾怀疑过一刻的追寻之路,他满足了,真的满足了, 全都满足了……。

  许久之后,老人竟又一手拉过了那位学者,一手拉住了自己的儿子,满脸上都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然后突然对他们俩说道:“我一生都在为着我们的民国奋斗,我一生也都在做着幕后的奋斗,从不要名,更不要利,只要做事……”他停下了,盯着他们的脸看了许久,满脸上都象是恢复了往日的尖锐之气。 好一会儿,他的眼光才突然地柔和了下来,然后,又慈祥地看着学者的面孔,温和地说道:“不是监督,是支持。”

  学者看着他,没有想到老人的思绪竟然是如此地清晰,他甚至还能对每一个字都依然要斟酌一番,仔细而又准确。他知道,他这样说,是为了不伤及他人的自尊……做学者的,心里委实是感慨万千。他不觉将老人的手握得更紧了。

  …………

  周祥老先生,以坚强的意志,于拒绝治疗之中,于长途奔波之间,于病痛交加的最后日子里,在交待了他心中那一番最最重要的大事之后,于民 国九十一年二月二十三日晚上九时整,终于安然地吐完了最后一口长气,与世长辞了,享年九十周岁。那一刻,那位大陆来的学者正默然地站在他的病塌前面。他的 儿子则靠在门框上,久久不能言语。他的女儿,竟然将他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用自己满是泪水的脸颊,磨蹭着她亲生父亲正在迅速冷却的面孔。他一手带大的外孙女,就象是站在她外祖母的丧礼上一样,满脸上流着的泪水,又象是那一条扯不断的小河了……

  二零零二年三月三日下午,在纽约爱蒙赫斯特那一家小小的殡仪馆里,举行了周祥先生的丧礼。一年前,曾在这里参加过周戴琦老夫人丧礼的那位大陆学者,向前来参加丧礼的所有人,介绍了对他有知遇之情的恩师──周祥先生和他的老妻──周戴琦女士漫长、艰辛、而又矢志不渝的人生旅程。

  丧礼虽然依照老先生临终前的交待,平淡无奇,可是,当那一面中国国民党党旗,特别是那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中华民国国旗,先后被他众多的战友和朋友覆盖在他的棺木上面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声息,并且肃然起敬。

  二十天以后,当透骨的寒风,还在用它冰冷的手蹂躏着我们那一片尚未解冻的故土时,在中国江西省都昌县周家村,却有几千位乡民,怀着对一位杰出前辈的崇敬与好奇之心,看着周祥先生那从美国运归的珊罅铜棺,被隆重地下葬在他故乡的土地之中……

  “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周祥先生,总算是“回家”了。

  然而,寒风依然吹拂在他的墓地上,扫荡在数千位来参加他葬礼的乡亲们心头。

  “西风已与黄花便,何时落英遍中原?”

  也许,这才是他最后要留给我们的诗句,更是他一定要魂归故国的真正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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