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土改 老人像触电一样:造孽呀

作者:陈懋蘅 讲述/谭松、陈仁德 采访整理 发表:2011-04-19 1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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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忠县城里“春华秋实”的人。“春华秋实”是我家大门上石刻的四个大字,因此人们都这样叫。我家是书香世家,民国时父亲当过开县等县的县长,主编过《忠县志》,在地方上很有声誉。父母做主,很早就将我许配给了天堑乡陶大老爷的儿子陶奎。陶大老爷叫陶华轩,是有名的乡绅,他有三个弟弟:陶吉轩、陶馥轩、陶南轩,都是满腹文章的人,陶吉轩还当过四川省参议员。当时陶奎刚从朝阳大学毕业不久,在磨子乡完小当校长,人很不错。

我的婚期定在1950年正月十二,这之前两个月,国民党政府垮台,形势急转直下,地主的日子已经开始难过了。我在重庆读书的懋新弟弟在外面知道了很多新东西,多次写信回来说我的婚事不能办,明明已经解放了,还去嫁给一个地主做啥子。但是我父亲坚决要履行婚约,说君子不能悔言。我是个孝顺女,就听从父亲的话,在正月十二出嫁,到了天堑乡陶家,那年我23岁。

新婚之初,我父亲到陶家来做客,天天和我公公陶华轩在亭子楼上把酒谈诗论文,非常投机,晚上要在灯下畅谈到深夜。两亲家都很高兴。但是,这种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因为土改开始了。

唉,说起土改就伤心。几十年来,我想都不敢想,那是过的什么日子啊,造孽呀……

土改是1950年冬天开始的。忽然之间,情况就变了,我公公陶华轩兄弟四个,包括陶奎这一辈的兄弟好几个都被划为地主。我还忘了说,陶华轩有100石租的田产,分给三个儿,陶奎名下有30多石,当然就都是地主了。陶华轩是个省吃俭用的人,不吃烟,不喝酒,不打牌,家产都是他几十年辛辛苦苦积累起来的。

我是怎么成了地主呢?按照当时的政策,应该以解放前三年的经济状况来划成份,我是解放后才结婚的人,本来无论如何都不该划为地主的。但是由于我丈夫是地主,他身体不好,不能去参加每月一次的训话会,我就帮他去开会,结果我就成了地主。他不到四十就因为饿饭得肿病死了,我就只有把地主当老了。我也申诉过好多次,说我不是地主,但是哪个听你的,搞不好还要说你是想翻土改的案,那就更吓人了,我只有怨自己命苦。

当时的政策是减租退押,分地主的财产。开始人们还不大相信,怎么要把别人的财产拿来分呢?后来看到硬是真的,很多人就积极起来了。民兵们拥到我们家来,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强行搬走了,我刚结婚,娘家陪嫁的箱子、雕花床、罩子(蚊帐)等全部搬走,泡咸菜的坛子也不放过,我们身上穿的稍好一点的衣服当场从身上剐下来,不准多说一句话,最后把我用的尿罐都拿去当果实了。

事先我知道要分果实了,就把一些贵重的东西悄悄带进城去藏在懋贞大姐家里,谁知民兵们追进城去,在大姐家找到那些东西,全拿去了。你们不知道,想分果实的那些人有多凶。我公公为自己准备的生茔,好大一座坟,修得很气派,也作胜利果实分了,坟都要分,他的棺材也给抬走了,也是果实。

每天白天晚上都在开斗争会斗争地主。只要一说开会,我就害怕。还好,我才到陶家,和人们没有什么仇怨,积极分子们拿完了我的东西就了事,没有斗争我,但是我公婆和另外一些人就遭得惨啊。

他们把我公公吊起来打。你知道怎么吊吗?你想都想不出来。他们先把老人的两个大指拇并在一起,再用一把火钳把两个拇指夹住,再用绳子把火钳捆紧,再往屋梁上吊。你想,那是好痛!

寒冬腊月,民兵们把我婆母的衣服脱光,只留一件菲薄的单衣,然后把她丢进一个盛满了水的大水缸里,再把她的头压到水里,过一阵又提起来再按下去。那个日子怎么过?那是好冷的天气呀,天上下雪呢,水缸里的水冷得像冰,我婆母60多岁了,怎么受得了。造孽呀!我们全部被押在旁边看着,不敢哭,只有背过身去悄悄流泪。

我陶家的二哥是国民党时期天堑的乡长,也挨了不少的斗。我二嫂更惨,她的手被点天灯。什么叫点天灯?就是在手窝里装上油,然后放上灯芯点灯,你说怎么受得了。她还被大针穿进指甲缝,痛得昏死过去。造孽呀……

陶奎在学校里听说了父母被斗争的事,坐立不安,就给天堑乡的乡长写了封信,请乡长关照一下父母。他和乡长很熟,都是老乡嘛。谁知乡长把这封信交了出去,说陶奎没有和父母划清界限,陶奎就这样被撤了校长职务,开除回家。积极分子们好做得出来,他们硬要陶奎去斗争会上打自己的父母和哥哥、嫂嫂,说是这样才是划清界限。我那个知书识理的丈夫怎么能做这种缺德的事呢,但是积极分子们用棍棒逼着他,非要他去打,不然就打他,他只有含着眼泪去打。晚上回家后,他和我偷偷地相对痛哭。

那时天天都在开斗争大会吊打人,而且只要吊打人,就要把大人娃儿都喊去看,越是打得凶就越是要大家都去看,说是发动群众。吓死人啊!

村里有个好吃懒做的人叫陶文斗,十多岁了,不做农活,专门在外面要饭过日子。土改工作组说他是叫花子,苦大仇深,给他分胜利果实。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分钱不花就会忽然得到这么多财产,一下就来了精神,成了最积极的民兵,天天就提着一根棍子在村里走来走去打人,想打就打,那个样子好凶哦。这个人后来培养成干部,送到部队去当兵,转业后在天堑公社当武装部长,现在退休回来了,就在对面那个院子里。

地主们起先在各自村子里挨斗争,后来集中关到我们附近龙洞村的一个大崖洞里不准回家。那个大崖洞是一个大岩腔,现在还是老样子,后来我从那里过都怕,当时那里发生的那些事情太吓人了。

我被强迫上山砍柴,每天做饭给洞子里送,那些民兵冷,还要我送柴去给他们烤火,所以我看到了许多悲惨的场面。

县商会的主席朱耀庭是大地主,他的老婆被关在大崖洞,这个女人长得高高长长,她挨的打就多哟,说不完。民兵们要她把金银财宝交出来,她早就交完再也没有了。民兵就把一条蛇放进她的裤裆里,再把裤腰和裤脚系紧,让蛇在她的下身乱钻。天,哪个不怕。积极分子还发明了一种叫 “舞转转”的刑罚,就是由一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把朱耀庭老婆的手抓住一只,使劲舞圈子,让她在原地不停地旋转。这个女人是个小脚,就是那种只有三寸长的尖尖脚,本来就不容易站稳,加上她已经上了年纪,哪里经得住这样“舞转转”,一会儿就昏倒了。民兵们不会就此放过她,过了一会儿又把她提起来舞。

朱耀庭的小女儿不到20岁,还是个闺女没有过门,你猜民兵们怎么整她?他们把她脱光衣服,捏住她的两个乳房,把又粗又硬的猪脊毛往她乳头里刺,刺一下那个女儿就惨叫一声。唉,人家还是个黄花闺女啊。这个女儿活不出来,后来跑到外面去了。朱耀庭是自杀了的,他一家真的是家破人亡了。

我公公陶华轩、叔公陶馥轩,还有我那个当过天堑乡长的二哥据说是罪大恶极的人,斗争他们时给他们乱栽了好多罪状,都是乱说的,哪有那些事情嘛,反正由他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无法辩解。后来他们被押到乌杨镇关起,天天吊打。这时已经快要过年了,不管日子怎么艰难,年总还是要过的,我和陶奎就天天等着他们回来过年。到了腊月三十,家家都在团年了,他们却没有回来。唉,伤心啊——最后终于得到他们的消息,在腊月三十那天,正是万家团圆的时候,他们父子叔侄三人被绑到神溪口,就是县城对面的河坝,和另外几十个地主一起枪毙了。我是几天后才去收尸的,他们的尸体在河边暴露了几天,已经变颜色了。我们不敢哭,眼泪往肚子里流,心里比刀绞还痛。一家三个同时被枪毙,暴尸河滩,这是个什么年头?

家里没有一颗米一滴油,过年什么吃的也没有,我夫妻二人就沿着村子去要饭。好伤心哟,我家陶奎是朝阳大学学生、小学校长,一辈子为人善良,没有做过亏心事,怎么落到这个田地呢?而且陶奎是很顾面子的人,过年过节的时候去走村要饭,是多么难受的事!但是没有办法了,只有横着心去要饭。在邻村赵大发家门口,我好一阵都不敢进去,因为赵大发以前是我懋智五哥的炊事员,我怕他划清界限不认我了。哪晓得他才是个善良人,见到我们亲热得很,说以前我懋智五哥待他很好。赵大发煮腊肉招待我,我一辈子也不能忘记。

我婆母和二嫂都成了寡妇,还要经常挨斗,不久就死去了。1961年,陶奎饿死,我和惟一的儿子相依为命,直到今天。土改时我23岁,现在我已经80了,将近60年来,我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土改的事情,我怕提那些事情,说起伤心。

采访后记

陈懋蘅老人家住在忠县城对岸的一座山上,乘车跨过长江后在山间蜿蜒数里便到了。走进老人十分简朴的家,有一种明显不同于其他农家的感觉,那就是特别地整洁干净,房间里没有一点灰尘,完全不像农村随处可见的零乱邋遢。显然,老人确实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即使在农村劳动了几十年,依然保持着很好的生活习惯。

当把话题转到土改上时,老人像突然触电一样向我投来惊愕的目光,那目光里包含着惊讶、恐怖、犹豫,更多的则是痛苦。她说,五十多年来,从来没有人向她问起过土改,她也从来没有向人说起过土改。“造孽呀,造孽呀——”,她反复地说着这句话,眼中噙满了泪水。一种铭心刻骨的伤痛,在五十多年后提起,依然不堪言说。

补记:陈懋蘅老人于2007年2月11日去世,享年81岁。

来源:《中国人权双周刊》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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