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登記的"記者" 戴驍軍 攝
9月25日晚,西部時報駐山西記者戴驍軍完成了職業生涯中最為驚心動魄的一次拍攝。
這次拍攝留下了中國新聞界恥辱的一幕:一場礦難發生之後,真假記者爭先恐後地趕到出事煤礦---不是為了採訪報導,而是去領取煤礦發放的"封口費"。
事情的緣起是,他接到干河煤礦礦工舉報,41歲的礦工吉新紅在礦內悶死。事故發生後,煤礦未向上級報告,反而為聞風而來的各地的所謂"記者"發放"封口費",多則上萬元,少則幾千元。
10月25日,《中國青年報》記者在太原輾轉找到戴驍軍採訪,並隨即趕赴干河煤礦展開調查。
礦工:礦塌了,把人埋了
山西霍寶干河煤礦有限公司位於洪洞縣北部的堤村鄉干河村。站在煤礦公司大院放眼望去,山上仍有窯洞。當地村民說,干河地底深處很"肥",出產優質焦煤。
霍寶干河煤礦原定2008年7月1日正式投產,不過拖延至今仍未正式投產。該礦董事會秘書李國良對記者說,干河煤礦仍處於基本建設階段,還不是生產礦井。
但在礦區,記者見到了煤堆,排隊運煤車。一名30多歲的煤礦工人說,礦上大約有1000名工人,一年多來,既招聘了附近的村民,也有為數眾多的外省人,山東、河南的都有。
干河煤礦隱瞞礦工死亡而遭網友曝光之事,已經流傳到礦工群體中。"死人的事兒?聽說了,你上網看吧。""你去找辦公室?他們能說什麼真話?"
幾名礦工證實,9月20日,一名正在作業的洪洞縣工友被他們所挖出的"黑色黃金"吞噬,窒息而亡。"煤礦塌了,礦上肯定有責任。"見記者聽不明白,一名礦工解釋:"煤礦塌了就是漏了,把人埋了。"
董事長證實"封口費"事件
10月26日中午,霍州煤電集團董事長楊根貴接受記者採訪時說,直到9月底,集團公司才接到了干河煤礦的事故報告。
他直言不諱地對煤礦負責人提出批評並告訴記者,10月21日,霍州煤電集團召開幹部大會,對此事通報全局(即"集團"),要求大家引以為戒。"我們已經加大處罰(力度),嚴肅處理了。"
記者向楊根貴提起網上的有關傳言,他證實說,對於這起事故,安監部門已經介入調查。霍州煤電集團向干河煤礦追查此事後,9月底,煤礦提交了事故報告。"不是瞞報,他是報得遲了。"楊根貴說。
楊根貴還向本報證實了"封口費"的事,他說:"剛開始有這種情況,後來我們知道這種情況以後,我們嚴肅處理,沒人來了。"
記者詢問煤礦礦長李天智等負責人是否受到處分,楊根貴說,事故處理工作根據集團公司1月6日安全會議上出臺的有關規定"對號","對到哪兒就到哪兒,沒什麼爭議,都按這個走"。他透露說,這一處罰無疑會影響到煤礦的全年效益。此外,要求礦長李天智向安監局寫出書面檢查,並罰款8000元。
礦方稱來了"約四五十人"
與楊根貴董事長的坦率相比,礦方的態度耐人尋味。10月26日上午,記者來到煤礦的六層辦公大樓。一間虛掩的辦公室內,六七名工作人員在開會,記者推門而入,他們卻對任何事情都表示"不知道",也不透露值班領導或辦公室、宣傳部門負責人的聯繫方式。
經過一番努力,記者輾轉獲得干河煤礦內部通訊錄。
聽說記者希望採訪李天智礦長,一名工作人員說:"這兩天礦長忙得很,打電話肯定......這兩天,礦長的心情不好。所以給書記打電話就行。"
"礦長為什麼心情不好?"
"這兩天礦上有點事兒。"
"是不是跟網上說的那事兒有關?"
"對對對,就那個。這兩天做檢查呢,我們礦長---給局裡頭報檢查。你們都知道這事兒了?我知道網上有。"
"為什麼要寫檢查,是因為瞞報嗎?"
"你都看了嗎,還要問?就是因為那個---沒往上報。"
"那天來的記者多嗎?"
"這我就不清楚了。"
記者下至一樓大廳,向保安人員打探情況。不過,多名保安均以"不知道"、"秘書都不在"為由回答了記者關於事故和"封口費"的詢問,並拒絕提供負責人的聯繫方式。記者向他們留下電話號碼,表示希望與負責人取得聯繫,隨後離開煤礦。
駛離干河煤礦大約20公里之後,記者意外接到了自稱該礦"董事會秘書李國良"從辦公室打來的電話。
"聽說你們前一段時間出了點事兒,很多記者去‘敲詐'?"對於這一問題,李國良在電話那端解釋:"不算敲詐。來的媒體多而已。"
究竟去了多少記者?李國良回答:"大約有四五十人吧。"這一數字,少於戴驍軍9月25日晚所目測的100多人的規模。
而那並非"封口費"發放的唯一一天。
干河煤礦門口總有一些出租汽車在等活,據司機回憶,出事後的四五天內,來了不少記者"領‘封口費'"。一名司機還向本報記者多次強調並點出了兩家電視臺的名字。這兩家電視臺總部分別位於北京和香港,均在世界上具有一定影響。
不過,記者無法核實這一說法的真偽,因為無法從干河煤礦拿到"封口費"發放名單。
同干河煤礦的礦工一樣,這位司機也一再建議"上網看看"。
發礦難財的真假記者群像
"端新聞飯碗的丐幫""吃新聞飯的乞丐"
在山西新聞界,流傳著兩個廣為人知的"封口費"傳奇故事:一個"記者"下午6時進山,第二天早上八九點鐘下山就帶下來八九十萬元;還有一個"記者"是打出租車進山,下山便開著一輛奧迪。
山西新聞界一名老記者說,在這裡,煤老闆送給記者兩個稱號:"端著新聞飯碗的丐幫"和"吃新聞飯的乞丐"。
山西交口縣某鄉鎮負責人說,他們那裡"黑口子"每噸煤的"封口費"成本為50元。假記者去了不給錢就叫真記者來,隨便就能卡住"黑口子"礦主的"七寸"。
發生安全事故,最早獲悉線索與內情的是礦山周邊農民或無業遊民。山西某報新聞熱線經常接到報料,"某礦出事故,你們來採訪!能給我分多少錢?"因為單個農民或無業遊民根本不被礦主放在眼裡,"假記者"成為他們唯一可以用以制衡礦主的力量。由此,在煤礦事故之後形成了一個黑色的利益鏈。線人提供信息給"假記者",後者得利之後分給前者多少錢,但錢不能白給,"假記者"又把此信息群發給其他同行,從中提成。這樣,一傳二,二傳四,倍數效應立馬放大。據知情者透露,"線人"的回扣在10%~30%之間。
據知情者透露,煤礦發放"封口費"有巨大的利益訴求。據2005年12月1日起施行的《山西省非法違法煤礦行政處罰規定》,非法違法煤礦企業發生死亡事故,除按照有關規定對死亡職工給予不低於每人20萬元的賠償外,每死亡1人由縣級以上安全生產監督管理部門處以100萬元的罰款。也就是說,如果某礦一次性死亡5人,那麼,煤礦需賠償礦工家屬100萬元,且被國家罰款500萬元。
但是,如果私下通過與礦工家屬協商賠付100萬元,即使再花上幾十甚至上百萬元"封口費"瞞下此事,於礦主來說還是省了幾百萬元,最為重要的是煤礦不用停產整頓,還可以繼續出煤,一天的利潤不可估量。
戴驍軍一直在調查思考,他說,他準備給國家有關部門寫一個材料,假若把這個標準倒過來,非法違法煤礦事故每死亡一名礦工,賠付礦工家屬100萬元,國家罰款20萬元,那麼,也許就不會存在"假記者"謀取"封口費"的利益鏈。
"封口費"事件曝光始末
擠進現場
9月25日傍晚,網名為"天馬行空"的戴驍軍與網名為"直播山西"的同行驅車前往霍寶干河煤礦。眼前的一幕讓在新聞行業干了20年的戴驍軍嘆為觀止:十多間辦公室,坐著一群群正在閒聊的"記者",過道上擠滿了排隊的人。
經現場觀察,戴驍軍發現,前面經過兩道登記程序後,三樓辦公室還有一群人圍著一張辦公桌再次登記,然後拿著紙條到另一間辦公室"辦事"。來訪者依次履行這道程序。在另一間辦公室,他見到了聽聞已久的"封口費"發放現場,"眾人排隊,一人點錢"。
驚險拍攝
這名新聞老兵在三層樓梯口把相機從包中取出,裝上廣角鏡頭與閃光燈,設置自動對焦。18時48分,他來到一間六七人圍著登記的辦公室,"哢嚓哢嚓"連拍兩張照片,就迅速退到過道,對著排隊的人群又是哢嚓幾聲連拍三張。
僅用一分鐘時間,他就跑到辦公樓大廳進門登記處,一隻手抓到桌子上的來客登記薄猛翻,另一隻首握住相機猛摁快門,還未等一旁的保安緩過神來,四張登記名冊已然變成了圖片證據。
煤礦辦公大樓前,泊滿了各路"記者"的汽車。戴驍軍先是叮囑"直播山西"發動汽車,自己則在幾十秒鐘之內提著相機飛奔至停車位,對著幾輛標誌顯著的汽車一陣狂拍,就那麼一會兒,他又拍下了5張照片。
此時,天空正下著小雨,戴驍軍隱藏在暗處仔細觀察,儘管天已黑,卻仍不斷有來訪者在辦公大樓的登記處登記上樓。19時02分,干河煤礦辦公大樓前的照片被拍下。
機智撤離
19時07分,戴驍軍最後拍下霍寶干河煤礦有限公司外景,隨即登車絕塵而去。
上了公路後,他倆沒有原路返回,而是先往南開,朝臨汾方向跑了一段再拐進一個村莊,躲了一陣子,因為他們擔心煤礦方面進行半路追車或攔截。緊接著,他倆繞道幾十公里鄉村道路後,上高速飛奔太原。此段行程共計3個多小時。
網上曝光
返回省城,兩人深怕夜長夢多,趁著情緒激動,趕緊整理文字稿件。
9月27日晚上,戴驍軍在"直播客"網站實名註冊,並在當晚23時59分把一張圖片與一篇文字稿發至網路。起初波瀾不驚,可後來隨著轉帖網站的增多,影響日益放大,"點擊率達2000次,留言150多次。"
網友熱議--有人稱已經麻木有人質疑可信性
"封口費"事件在網上曝光後,在各大論壇上引起熱烈討論,跟帖不斷。有網友看罷稱"用震驚來形容已經很蒼白了",大部分網友憤怒抨擊記者"拿封口費"的行為,也有網友則表示這種現象"很普遍,已經麻木"。
網友"鐵手冷血"留言:"我可以很負責任地說,這事情是很正常的,一般在我們這裡出事的,到現場的記者能領最少2000元,我見過記者們在賓館排隊領錢的事情。"而一自稱當過記者的網友也肯定地說,的確有記者排隊領封口費的情況。
但也有相當一部分網民質疑該帖子的可信性,並懷疑裡面絕大多數是"假記者"在渾水摸魚。有網友指出:"從圖片看不出版主所謂的封口費。真的是領封口費,不排除有真記者在裡面,但估計絕大多數是你都沒有聽說、沒有見過的所謂報紙、雜誌的‘記者'。真的記者要封口費,搞法不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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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口費醜聞折射記者職業的畸形生態
默客
據干河礦工舉報,山西霍寶干河煤礦9月20日發生礦難,1名礦工遇難。事故發生後,煤礦未向上級報告,反而為聞風而來的各地的所謂"記者"發放"封口費",多則上萬元,少則幾千元。西部時報駐山西記者戴驍軍這次驚心動魄的拍攝,見證了中國新聞界恥辱的一幕--100多名真假記者排隊領取煤礦發放的"封口費 "。而在山西,煤老闆送給記者兩個稱號:"端著新聞飯碗的丐幫"和"吃新聞飯的乞丐"。
昔日的"無冕之王","鐵肩擔正義,妙筆著文章" 的記者,今天淪為"端著新聞飯碗的丐幫"和"吃新聞飯的乞丐",這無疑讓人感慨萬端。100多名真假記者排隊領取礦難"封口費",如此壯觀場面,令人側目。而且,圍繞礦難、"封口費"已形成了一條黑色的利益鏈。在這個利益鏈條上的各個環節、各色人等,在利益驅使之下,維持著某種"生態平衡"。而記者置身其中,尤其令人深感悲哀。蓋因這跟記者神聖職責和光榮使命格格不入、背道而馳。然而令人深思的是,記者何以墮落至此?記者為何輕易就被封口、被收買?其深層的社會根源又是什麼?
不管在領取"封口費"的真假記者當中,真記者佔多大比例,即使是其中的假記者,其實也無疑有著真記者的影子。在我看來,這種令人側目但在圈內心照不宣、見怪不怪的亂象,其實正好反映了出當下混亂而畸形的媒體(記者)職業生態。
國內媒體眾多,除傳統媒體(廣播電視、報紙雜誌等)外,還有新媒體(如網路),記者隊伍龐雜,難免良莠不齊、魚龍混雜。且不說那些素質低下的記者,乃地道的有奶便是娘的"妓者",即使是一些尚能堅守職業道德的記者,也在"潛規則"的不斷熏陶下,視收受採訪對象紅包、禮品等為正常,久之也成了習慣--但如按照新聞工作者的守則和紀律,這又是不允許的。前些年,曾經曝光新華社記者收了煤老闆的金元寶而被查處、開除之事。而一般情況下,記者收受禮品、小額紅包、宴請等,往往罕有受處分的。不難看到,記者隊伍本身存在諸多跟其職業操守格格不入的不良現象,存在著致命的軟肋。
與此同時,媒體、記者在現實中不同程度地承受著兩種更加致命的外力擠壓:一是資本,二是權力。先說資本,媒體要生存,要想獲取較好的經濟效益,必需資本的支持,如商業贊助或廣告投放等等。沒有資本的支持,媒體寸步難行。即使是一些非市場型的黨報、黨刊,也往往免不了受制於企業強大資本的擠壓,遑論其它靠市場吃飯的媒體了。這似乎已成了當下媒體的宿命。於是常常可以見到,一些有損資本利益的監督稿件,在資本的強大攻勢下胎死腹中。礦難如此,三鹿奶粉也是如此。久而久之,要麼是記者被公關被收買,要麼是媒體被"銀彈"擊中一敗塗地。反正,結果都差不多,媒體、記者淪為資本的階下囚,被馴服得服服帖帖。
再說權力。眼下的媒體、記者還承受著另外一種更為沈重的壓力,那就是權力的干預和打壓。我們的新聞媒體原本就先天不足,如定位問題,又如缺乏編輯自主權,新聞自由也幾乎難有保障。一些政經負面新聞的報導,權力干預尤其粗暴、蠻橫。例如,三鹿奶粉事件的報導,媒體就受到了權力的"管控"和"協調"。類似例子,不勝枚舉。而司空見慣的情形則是,一個電話、一個通知即能令媒體"集體失語"。
資本的擠壓,權力的干預,都足以威脅到媒體和記者的生存。更嚴重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挫折、失敗和無奈,還使得媒體和記者逐漸喪失職業的榮耀和尊嚴,久之令新聞從業者失去其職業理想和追求。待理想和熱情消失殆盡,則難免心灰意冷、自甘墮落、隨波逐流,轉而謀求個人利益的最大化。加上記者的私心作祟,以及自律、他律都有缺失,基墮落便更顯迅速了。這樣,記者排隊領取 "封口費"這樣荒誕而且恥辱的一幕也就不可避免地出現了。不過歸根到底,在於落後的新聞管理體制難以適應當下客觀現實這一根本問題。因此,必須改革我們的新聞管理機制,使之適應於客觀現實之需。這是關鍵中的關鍵、根本中的根本。
来源:金羊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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