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寒冰:《故乡·童年》系列之一 死是容易的

发表:2003-09-27 0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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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冰冷的墙壁,白色的带着浓重怪味的大褂,五颜六色奇苦无比的药丸,细长锐利的尖尖的针头,构成我儿时记忆里最刻骨铭心的画面。

“你是被药喂大的”,母亲说,“好歹活过来了!”母亲讲这句话时很幸福。

儿子的活着对父母意味着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述的巨大安慰,他们为我付出了比其他父母更多的艰辛。后来,在我逐渐地了解了他们为我做的一些很细微的事情,我越发感到了身为父母的伟大,那种伟大来自于他们最无私的奉献。

(一)

我的老家位于河南省上蔡县东岸镇。上蔡县是秦朝宰相李斯的故乡,这个为秦朝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的人物,最终却没能躲过灭杀九族的惩罚,惟一流传于世的是那篇脍炙人口的《谏逐客书》。前年春节回老家,路过上蔡县城,看到刻在石碑上的两行大字:“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黑底白字,严肃而醒目,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敬意。

我的出生地在东岸。东岸,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一代又一代人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辛勤耕耘,一直到死,连同身躯一起默默无闻地化入土地。但我的故乡依然十分的贫穷。这个古老的镇子里出现的最著名的一个人物,是抗日英雄张占魁,是国民党的中将,解放战争中被共产党枪决。他光着膀子与日本人决战的传奇故事不断地被老人们神化,也不断地被后来的年轻人所遗忘。

父亲上学时是一个品学兼优、多才多艺的学生,我曾经见过一张父亲学生时代的照片,风华正茂充满活力,很可惜没能保存下来。命运并没有因为父亲优秀的成绩和出众的才华倾心于他,贫困的恶魔威胁着我的家庭,父亲要为家人和自己的最基本的生存肩负起一种责任。父亲被迫辍学了。那是他一生中最深刻的疼痛。从那一天开始,他被迫放弃了自己的理想。“哪怕是要饭,我也要供应你们兄妹几个上学!”我现在理解了父亲讲这句话时的坚决,他希望我们完成他的未能实现的愿望。

父亲与母亲是经我的一个姨介绍成亲的。当时,我们家很穷,母亲家也很穷。他们走到一起,是出自一种说不出的亲切的信任。这是天意。我的父母从结婚到现在,一直很和睦,他们不懈的努力,营造了这个依然贫穷但充满温馨的家。

我出生后最清晰的记忆是一间四处漏光的房子。漏阳光也漏雨。下雨的时候,雨水很响亮地打在房顶上,房间的地面不一会就充满了水。母亲抱着我,下雨的时候让我觉得有些烦躁。父亲把碗、盆子放在每一处漏雨的地方,雨水打在碗里,打在盆里,噼噼啪啪的响成一片。

我们家的灶台在外面临时搭成的棚子里,一样的漏雨。奶奶和姥姥在外面做饭,她们披着塑料布快速地跑到棚子里,再快速地跑进屋子里。我无法记起我当时的确切的年龄,长大后当我把记忆里的这些场景讲给母亲,她显得很惊讶,“那时你还在怀里呢!”

家里吃的都是杂粮,最好的营养品是鸡蛋,只有孕妇和病人才能吃到。母亲怀我时,姥姥和奶奶都把积攒的鸡蛋拿给母亲,所以我出生的时候特别胖。我是年初出生的,弟弟是第二年底出生的,比我小近两岁,相同的是都很胖。我们家现存最早的一张照片是父母跟弟弟和我的合影,弟弟胖锝眼睛都几乎睁不开了。我那时想让母亲抱着我,而拼命地在父亲怀里挣扎,一脸的委曲。

贫苦人家最怕生病,而我偏偏体弱多病。有一天夜里,我和弟弟同时发烧,父亲抱着我,母亲抱着弟弟,把我们包裹得严严的,去村卫生所看病。父亲带着歉意把医生喊起来,抓了一些药。回来的路上,我感到头痛得厉害,昏昏沉沉的,东西时大时小,时近时远,我小心地睁开眼睛,月光很苍白地洒在每一个地方,像医院的墙壁和医生刺鼻的白色大褂,显得很凄凉也很无奈。

母亲把药研成粉末,加一点糖水端到我们面前,年幼的弟弟不分青红皂白把药吃掉。我已经数次上当,有了经验,死活不听劝告。药勺里的药凉了,父亲有些想发火。母亲仍以极大的耐心哄着我,我终于还是无奈地将药水一饮而尽,痛苦地吐着舌头。这次,终于结束了。

生病一直伴随着我,吃药打针的恐惧则让我后怕。我的身体莫名的虚弱,后来感冒时,医生开始给我打葡萄糖,说可以增强体质,母亲就毫不犹豫地拿出卖鸡蛋或辛苦劳作积攒的钱,虔诚地交到医生的手里。医生很认真地用冰凉的棉球在我手背上擦几下,我的心里开始发痛。而后医生在我手脖上勒上一条医用松紧带儿,把针头拿出来。我背过脸去,母亲坐在我身边,轻轻地抱着我,我的身体一抖,母亲像我一样的一抖,针扎进我的身体,也扎进她的心里。

每次打针,母亲或父亲总是在场,他们对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忧。无论多么缺钱,父母从来不欠医生的账,尽管他们已经和村里所有的医生都熟识了。

我小时候一直头痛,头痛的原因至今不得而知。父母是执着的,他们找遍了附近所有的医生,他们不放过任何一次听到的能给我治好病的机会。父母也开始尝试让我吃一些比较昂贵的药物,每一个新药的出现都让他们充满希望,也让我们家的生活更加拮据。父亲会木工的手艺,母亲协助他,他们加班加点地干,眼睛熬得通红。

后来,实在坚持不下去了,父亲决定外出打工。在我五、六岁的时候,父亲去了漯河,当时只知道漯河是一个很远的地方。父亲走的时候,我不知道,但不久之后我开始想念他,在此之前我只和母亲亲近的。我惧怕父亲的严厉。

母亲常常和我们提起父亲,提起父亲就仿佛提起希望。母亲谈起父亲的表情是温柔的幸福而且甜蜜的,她给我们讲父亲回来后,将会有好吃的东西等种种美好的前景,我和弟弟就有了另一种盼望。

不久麦收的季节到了,父亲没能回家。重担落在了母亲一个人身上。她起早贪黑,眼睛里布满血丝,有时,蹲在地上就睡着了。母亲让我和弟弟去地里,我和弟弟捡掉到地上的麦穗。我记得那是下午,阳光很亮但并不刺眼,阳光洒在母亲的身上,我感到母亲特别美丽。母亲说父亲快回来了,我和弟弟已经被这个希望折磨了很多天,我们有很多理想和计划等着父亲的归来把他们变成现实。

父亲回来了。我对他有些陌生,弟弟和我拘束地站在父亲的身边,看邻居们和父亲讲话。父亲显得很年轻也很精神,但他并没有带来我们理想中的东西。他买回一些甘草,说清热解毒,可以治病。我和弟弟的希望落了空。但无论如何,父亲的归来,都是我们全家最幸福的事情。不久,父亲由于劳累,得了腿疼病,母亲则经常腰痛。他们各自默默承受着,实在忍不下去了,就买些药回来,家里又多了些苦涩的药味。

(二)

医生对我头痛原因的诊治千奇百怪,各有说法,但最终没能治愈哪怕是减轻我的痛苦,我的脸色一天天地憔悴,母亲很忧虑,但母亲始终充满了信心,哪怕是一丝希望,母亲都会执着地走下去,直到实现自己的心愿。父亲的勤奋,母亲的执着,是我学到的最珍贵的品质。

一天,一位和善的老人到家里,母亲让我叫姥爷,他是母亲的干爹。他到来的原因是我婶婶的精神病,我的婶婶嫁给我叔父几年后突然就疯了,婶婶是叔父经过数次相亲最终选定了的。我叔父把我婶婶娶来后,按照传统的习俗,我们就分家了。

婶婶是生下女儿春霞后不久精神出现问题的,我至今记得她疯狂时的可怕的样子。“你头痛是假装的!”她恶狠狠地盯着我,表情怪怪的,我浑身发怵,躲到一边不敢靠近她。

从那时全家开始为婶婶的病情奔走,也从那时,我们家开始接触各种神道上的人物,几乎每天都烧香。香燃烧时的气味充满了屋子。香燃烧时的烟雾细细的、柔柔的,再分散开,朦朦胧胧地袅袅地在屋里萦绕。

姥爷说母亲瘦了,母亲就谈到我的病,姥爷说可以帮我好好看看。在神道方面,姥爷是很有名的,母亲也听到一些他治好病的例子,就又增添了几多希望。从此,家里烧香,母亲总不忘让弟弟和我跪下磕头。

医治婶婶的病是一件很难办的事情。婶婶和姥爷用一种很奇怪的方式对话,婶婶那奇怪的表情和奇怪的声音让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大人们都忙,照顾春霞的任务交给了我,我每天抱着她,她则是不停地哭闹,只有喂奶的时候,才由大人给婶婶送去。有时,大人们带着婶婶外出,我就无奈地抱着又哭又闹的春霞在村口的路上等,春霞哭,我哄她,然后我也强忍着泪水,我一点点地把泪水咽回肚里。我那时开始为生活的前途忧心忡忡。

春霞在婶婶的怀里是最安静的,无论母亲怎样的状态,都是儿女们安全的港湾。春霞甜甜地睡着的样子让我很欣慰。但那样的时刻太少了,我开始仇恨婶婶。一次,婶婶发疯时,我突然大声地与她争吵,我疯狂的样子和勇气使我自己都吃惊,那是一种不可遏制的发泄。婶婶眼睛恶毒地盯着我,抓起一根棍子要打我,我一溜烟地跑了。

给婶婶看病时,姥爷也关注着我的头痛。不久,姥爷说他查明了我的病因。那天,母亲把香点上,虔诚地跪在地上,一遍遍地祷告,母亲说着我的名字,对上天许愿。家里的人都来了,爷爷、奶奶、叔叔坐在一边。

姥爷说天上招阴兵,名单上有我,恐怕活不到16岁就走了。爷奶和父母都很着急。我无所谓的样子,倒真的希望能到天上当兵去。姥爷说选个日子做一个假的报上去就行了,家里人对姥爷陡然生出许多敬畏,既佩服又感激。

那时我已经上了小学,每天放学后,我就到姥爷家去,姥爷总是摆上香案,放上一碗水,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我跪地、磕头、喝药,每天不变。姥爷说他家里住的都是神通广大的神,他让他们把药放到了我的碗里。睡觉前,我每天都会不自主地往黑暗的地方望望。姥爷说,孩子别怕,有人保着呢。

姥爷最终没能治好婶婶的病,一向好胜的姥爷并不认输,但他失去了我家里人的信任。婶婶的病是不能拖的,家里人总是借账,我多次看到不善言谈的叔叔,热情得很过分又很尴尬地与人谈起借钱的事情。

家里又请来了另一些经人介绍的有手段的人,这样的人来回换了很多次,每次母亲都不忘带我一起去,让他们看。

有一个人问我是否打死过蛇,我说没有。我是很怕蛇的。他极其肯定地说我头上缠了一条蛇。我马上感到头上一阵凉气。我想起不久前,村里的孩子捉到一条小蛇,用竹竿挑来挑去地玩,最终把蛇打死了,扔到了一个废弃的房顶上。那个人说这就对了。他吹了豢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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