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作者:小芝麻 发表:2006-06-13 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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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一度的父亲节又到了。在这春暖花开的五月,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八年了。身在异国他乡,每当闲暇时刻对父亲的思念浪潮就会像海水一样拍打着心的堤岸。

我高中毕业下乡插队,恢复高考后上了上海外国语学院,一年到头也见不上父亲两面;后来结婚生子、来德国留学、工作,就更难见到父亲了。而恰恰正因为不常在父亲身边,总觉得父亲还活着。

少年不识愁滋味

父亲的老家是河北冀县,祖母一共生了三个儿子,父亲最小。祖父在父亲出生不久就和他的两个儿子先后离开了家,杳无音信。这些都是文革中班级里开忆苦思甜会,我要痛说革命家史时从爸爸口中“拽”出来的。我记得改革开放后,当大陆不再提什么台湾特务时,父亲便常常在我们面前唠叨起他的两个哥哥,说但愿他们是被国民党抓了壮丁,说不定此时此刻也正在寻找他呢?!讲着讲着爸爸的眼睛里就会闪出梦的亮光。我知道,他心里还在默默地惦记着能与他们重逢。

父亲从小与祖母相依为命。十二、三岁时去天津学徒。他常常对我们说起,小时候学徒异常艰苦,要踩着凳子才勉强够着机器。年少的他贪睡,躺下去就不醒,还常常把炕给尿了。我们听到这就会偷偷地笑,生怕爸爸骂我们没有阶级感情,替资本家拍手称快。父亲满师后,在天津的一家洋人办的工厂做事。因为聪明好学,他很快就成了同行中的骨干。小时候常听舅舅夸他的姐夫,称父亲为天津玻璃行业里的一位爷。年轻时的父亲不懂得顾家,时不时地就带着一帮徒弟钻戏园子饭庄。诙谐而且近乎于顽皮的、曾经也是京剧票友的舅舅清了清嗓子,拉长声喊道:张—爷—赏!张—爷—又赏!然后,冲着我们,一口浓浓的天津卫:“嘛,你们知道嘛叫爷嘛!”好像趾高气扬的不是父亲,而是他。父亲年轻时出手大方是有了名的,这给后来的母亲增添了许多烦恼,此是后话。

一九五六年工商改革,父亲因对公私合营态度不够端正,被撸掉了工段长职务,只算八级工,工资也由原来的“高薪”一下子降到一百多块钱。其实这个待遇在那个年代真不算低,厂食堂还特设一个小窗口,免费提供一顿高营养中餐。这一年,母亲跟随父亲,领着我的姐姐进了北京,那时我尚在母亲的腹中。父亲才二十几岁,正是风华正茂,踌躇满志。加上父亲人长得也潇洒,待人和气,技术颇佳,人缘甚好。

未敢翻身已碰头

“文革”刚开始的时候,父亲就是造反派。一天,臂上戴着红箍儿的父亲神情紧张地从外面回来,告诉母亲快点准备一些茶水,一会儿“人马”就到。原来爸爸在乘公交车时与北京无轨二厂的保皇派发生口角,两派各持己见,剑拔弩张,僵持之下,便约定好一小时之后在无轨二厂厂门口见。二厂坐落北京东郊的小亮马河旁,离我家不远。他先去单位,也就是呼家楼的北京灯泡厂“召集人马”,继而赶回家中。约半小时之后潮水般的自行车队涌进院子,我当时就傻了,也从没有见过爸爸这么有本事顷刻之间就招来同事近百人,院里院外到处纵横着自行车。他们手持铁棍、木棍,也有拿铁锹铁镐什么的,杀气腾腾地去“决战”了。后来听说那场武斗规模不小,二厂还动用了清洗公交车的水龙头。我太小,已不记得爸爸伤着没有。

母亲出身不好,“文革”不久自然也未能逃过挨批斗,尽管父亲是个响当当的“红五类”。看着母亲要按时参加落后份子学习班,早请示晚汇报,出门要请假,尤其是一向娇生惯养、竟然也做了六个孩子的母亲天蒙蒙亮就去扫街,好象她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似的。父亲是想帮母亲说话,至少他苗红根正,母亲的成份应该也是“嫁鸡随鸡,嫁鸡随鸡”才对,结果他被街道那帮老娘们冷脸羞辱了一番。那时的父亲还是年青气盛,动不动就发火。终于在一次与邻居的争吵中,父亲大动干戈,将一个老太婆推倒了,实际上是她往父亲身上撞,父亲不得不搡她。动乱时局也没有什么任何程序,模糊记得父亲几日后,好象是根据“公检法六条”(我记不清了)把他抓走了,在朝阳区第一分局拘留了三个月。父亲被带走的那个寒冷的夜晚,我们家的玻璃全部被革命群众砸碎了,石头瓦块乱飞,全家人缩卷在墙角,心里的恐怖和处处的冷眼使空气骤然下降,人也冷得直发抖。父亲靠他的“英雄本色”非但没有“救” 出母亲,还让我们从此后的几年当中在学校里抬不起头来。父亲被关的那三个月里,母亲整天哭,我的姐姐又胆小怕事,家里的一切应急都是由我去摆平。我对于人生的许多灰色记忆,大都是在那时凝聚而成。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父亲嗜酒,高兴的时候喝,苦闷的时候也喝,几乎顿顿饭都得小饮两盅。后来,等我长大了一些,似乎能明白一些他为什么视酒为友了。工作、家庭压力本来就很大,文革中又将他养花养鱼的雅兴如同“四旧”一扫而光。六个孩子都尚未成年,他的烦恼又怎么能用一个“愁”字来概括呢?

母亲常和父亲吵架,原因也在“酒”上。有一次母亲回娘家了,爸爸喝醉了,竟把自己家仅有的一间屋子,让出一半暂借给他的一个徒弟。母亲从天津回来,看到那扇隔开房屋的布帘,心里别提多气、多别扭了,这种“合居”持续了好几个月,直到他的徒弟和弟妹在它处另起炉灶。

父亲虽然从不大吃大喝,但就这微乎其微的二两酒钱,在当时无疑还是个不小的负担。母亲当然也有高兴的时候,会主动给他炒个葱花儿蛋,香椿拌芥末,偶然买包花生米,让他也让自己乐和乐和;不高兴时,也就竭尽世界上之最无理的语言,把父亲视为“琼浆玉液”的酒称之为“猫尿(念sui,第一声)”“马尿”,相信母亲也只能是用这话气气自己罢了。爸爸最喜欢我的机灵,常常避开母亲的眼光,诡异地转向我:“三儿(我的小名),给你爸打二两酒去!”得到命令,我便悄然绕过母亲,一路小跑奔向小卖部。有时还能为自己跑出一块儿糖什么的,也就如同今天的小费一般,我也不亦乐乎。

爸爸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酒带给他带来的慰籍是我们所不能给予的。等我上了大学慢慢能懂父亲时,再看他饮酒,就是另外一番景色了。仿佛父亲啜的仿佛不是“二锅头”而是北京的春夏秋冬,是春天的百花、夏日的篝火、秋天的红叶、冬夜的清幽,是岁月的甜酸苦辣。父亲喝酒喝到一定的时候,一向拙嘴笨腮的父亲舌头突然利索起来,话也特别的多,人也变得亲近了,如同思维生出了翅膀在空中飞翔,看到的东西不再丑陋、灰暗,也许爸爸再看我们时,就不再是一溜儿挂鼻涕虫的小崽子了。我现在还一直都未能亲自体验一下爸爸那种醺醺欲醉、飘飘欲仙的陶然之感而耿耿于怀,更为他今天不能再和我们神吹海侃感到无限的惆怅。

爸爸因为喝酒,当然也因为他终生操劳过度,四十多岁就得了糖尿病,晚年又患白内障,这都苦苦地折磨着他,到后来他几乎失明。当我九七年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昔日风度翩翩的父亲变成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当我要离开他时,他非常不安,不愿意我走,又恐怕我误了飞机,焦灼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望着他那苍老的身影,低头看到地上他因失明而撒落的药片,我的眼框里满是泪水。

如今酒冷人已去,唯剩思念在心头

爸爸对于我的关注来得相当迟。因为我上面已经有两个姐姐了,我的出生其实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失望。我的性格里或多或少有点男孩子味道,这倒不是为了讨父母的欢喜,而是我在这块儿被遗忘的角落里可以尽情地玩耍。直到我高中毕业的最后一年,我突然宣布自己要去西藏或陕北插队,爸爸才恍然大悟:他的“三儿”长大了,要独立地“飞”了。七六年,我去了陕北。我小时身体不是太好,下乡两年不到,我因七七年延安发大水,灾情过后的蚊虫叮咬,不幸得了脑炎,差点而成了废人,我实在不是个省心的孩子。七八年上大学了,每逢寒暑假,爸爸还仍然不放心我自己洗头,每次他都来干涉,继而是全盘包揽。我印象中的爸爸就是这样,从小我的头发是他剪的,但他的理发技艺真不敢恭维,前面的刘海儿跟后面一样齐;我们小时候是他给我们洗澡,记得儿时的夏日,凉风习习,最大的快乐就是看爸爸忙着给我们切西瓜;吃饭时是他一碗一碗地给我们盛上来,吃完了,他又抢着洗碗:“去去去,都去干你们自己的事去吧!”。

父亲就是这样,他一生操劳,舐犊之情是我心底最深刻的记忆。

C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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