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破空:关山魂梦长 鱼雁音书少

——《童话中的一地书》序言

作者:陈破空 发表:2010-03-04 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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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人捧起来就放不下,在书海汪洋和互联网发达的今日,这样的书,已然稀有。而遇罗锦女士的《童话中的一地书》,正是其中的稀品。终日忙碌的我,竟也停下手中杂务,一口气读到底。

流亡文学里的“边缘人”

是稀品,也是珍品。提到流亡文学,都说难。离开了母国,离开了自己熟悉的语境,与当地人的交流,隔着文化鸿沟,语言磕磕绊绊,还必须带着手势、费着猜测。受交流难度的感染,加上谋生的艰难,流亡文学的写作难度,于无形间叠加。以至于,多年来,鲜有佳作问世。《童话中的一地书》,无疑是对华人流亡文学这片天空的补白。

23年的流亡生涯,浓缩在17万字里。选材精炼,详略得当,并无赘言。尽管都只是国外日常生活,并没有作者前40年在中国大地的那种大起大落和大悲大喜(《一个大童话》),读来却毫不沉闷,而生机勃勃。

像众多新移民一样,作者一走出国门,边缘化的感受就迎面而来,只是,它最初的面目,是“新奇”:我仿佛生活在两个世界:一个是满载着我的过去,一个是什么也不知道我的过去。中国人都留在那边了,见也见不到;德国人在眼前,天天见;而我夹在两边的中间,对那一边摆摆手说再见,对这一边自由自在地装傻,实在是一种新奇的感受。

那时的中国,尚处在开放初期,中外巨大落差,首先呈现在物质上,令初出国门的作者惊叹。“第一次见到电烧水杯,第一次见到电炉子。”如今出国的中国人,对物质并不稀罕,因为,至少,中国沿海城市的表面,与西方国家城市相比,看上去已并无多大区别。但精神上的落差,依然巨大,而这,却需要时间去体会。正如作者于书中多次感慨的那样:让我更感动的,是她(指德国)的处处整洁、安宁和秩序,从中透出深厚的人文素质和教养。中国,得几百年才能家家达到 这种水准呵!

曾饱受迫害而渴望自由的作者,在出国之前,就横下一条心:“那在中国的最后一夜,我下定决心不再回国了 —— 哪怕给人擦厕所,哪怕当清洁工为生,我也要立住脚。”

果然,在德国,为了谋生,作者干过的,包括中餐馆水吧、面包厂工人、德国饭店帮厨、游乐厅看管员,又开过杂货店、教人中国烹调、上门做中国菜,等等。处处显示作者的勤劳、坚韧和惊人的生存能力。对照那个在德国长大的、被作者称作“洋儿”的小丈夫,作者动辄戏道:“要是在中国,你早就饿死啦!”

苦,累,还有无奈。书中记载,有一回,作者不仅丢了工作,连两个星期的薪水也没有拿到,等于白干。于是找到一个僻静角落,独自坐地,大哭一场。然而,连哭都不能尽兴,因为很快,就有一个声音打断她:“嘿,哭什么哭?你太吵了! 快离开这里!”循着声音望去,才发现身后高大浓密的树后,隐着一座房子,一位胖胖的中年德国妇女,站在开着的窗边,不满地盯住我。

血缘,扎根心底的大树

再苦再累再无奈,也不回中国。非但遇罗锦如此,绝大多数中国人都如此,包括那些亲共的。

申请政治庇护,是当今中国人留居西方的主要手段,而在作者初出国门的80年代,还并不流行。留居,宁愿与当地人结婚或假借婚,也不走政治庇护那条路,图个“爱国”虚荣,尽管,那个“国”,连执政的共产党都不曾“爱”过,而一意污损。时至今日,那些寻求政治庇护的,还偷偷摸摸,两头留后路。

但遇罗锦不同,不仅堂堂正正地申请政治庇护,还把她的《政治庇护申请书》,全文公布在台北《中央日报》,“占满了第一版!”要说话,就说个痛快;要做人,就做个彻底。遇罗锦就是遇罗锦,民主先烈遇罗克的这个妹妹,敢做敢为敢当。

当政治庇护申请获得批准后,作者又发誓:“我一定要入德国国籍——我愿成为她的子民,愿受这美丽的、有法制的国家的保护。”

多年后,当作者终于如愿以偿,入籍德国时,她想到要改名字。“被侮辱与被损害的”40年,令她难以释怀。“遇罗锦——从小我就不喜欢这名字。”早 在《一个大童话》里,作者认定,这个名字带给她太多厄运。但,跨越心理上的难关,何其难!血缘,那般浓厚;历史,那般深重!

当我提笔写申请书时,手沉重得竟写不下去。心里的感觉怪怪的——仿佛这三个字,每一字都有千斤重;仿佛它们是大树,早已生了根,盘根错节,撼也撼不动它。呵,每一个字,都是父母的血肉之躯呵!每一个字,都是父母给我的灵魂呵!当他们给我起名时,含着多大的期望和祝愿!从出生到出国,那40年的生活,就是土壤;而这棵大树,长在我心里,我的每一条血管,都是它的根;它流动的汁液,就是我的血液。那40年的历史,不仅是心里的大树,也已经变成了一本书;尽管中共压制它,但它早已象火花一样。在世上流传。我想忘掉过去,正如我不想做中国人一样办不到,无论我改多少次名字,无论我有几个护照。我的历史,我的未来,永远是遇罗锦的,不可能是别人的……

“变形人”与“外星人”

初到异国他乡,帮助她的,大多是台湾人,走了一个,又把她接力“托付”给另一个。诚恳而温和的台湾人,带给她全新的华人印象:“我第一次感到他们和大陆人生活上的不同;无论是内容、品质、方式和习惯。我相信自己永远变不成他们,他们也永远变不成我们。”以至于,当她拥抱那个如弟弟一般的“大齐” 时,自语道:“拥抱和温暖,能使我们忘却孤独——在这异乡的孤独的土地上。可他不知道我的潜意识里,并不以为在抱住他一个,而是抱住了台湾所有的兄弟姐妹。”

而大陆人,大都不敢接近她。怕共产党,即便到了海外,还是怕。而在遇罗锦看来,“哪怕是华侨们,只要一粘上‘大陆’的阴影, 就全变了形。”“只要一粘上中共, 甭管哪国人, 都得变形。”

“变形人”,这是作者对他们的定义。小松鼠是变形人,对中共抱幻想的德国教授哈宾是变形人,那个既想申请政治庇护、又怕国内母亲知道的四好,是变形人,国内的丈夫老咪兔,也是“变形人”……

可叹的是,那些“变形人”,本身并不意识到他们的“变形”。在这个世界上,清醒深刻如作者,毕竟是少数,多数人就那么浑浑噩噩地活着,跟着感觉走。身患“变形病”而不自知。既然他们都自认为自己是“正常人”,作者只好苦笑自称“外星人”。

备受争议的“实话文学”

作者赞美她居留的德国,优美而深情的笔触俯拾皆是:墨绿粗直的参天松树,鹅黄放绿的杂树果树,起伏如画碧波无边的丘崚田野,一群群褐色、白色、黑色的奶牛,绵羊在远处静静安详地吃草;银闪闪的小河,欢快地伸向远方;排成人字形的大雁,骄傲地从云天里飞过……。人人皆在画中……远处的森林漫无边际; 与飘渺的青莲色的群山连成广阔的奇景……

但写她在德国的生活,作者却始终不失客观笔调,如实袒露客居他乡的心理境遇:可我心里却充满了遗憾——我深感和德国人交朋友是多么困难。由于语言的陌生,彼此深知谈不了什么。那遗憾和失落感是无以名状的——我们心甘情愿地陷进这莫名其妙的孤独的大海里,而主人德国人,并不见得喜欢和欢迎我们,他们只是凭着理智和人道去办事,而在私人的情谊上,我们很难越过那道高高的门槛,也许下半辈子都无法越过。

作者也并不回避德国社会的灰暗面,比如写出那个一来就想占她便宜的胖子、走起路来呼哧带喘的“德国人中的败类”。

一些私生活细节,作者原汁原味地写出来,真实得让人透不过气。这使我想起卢梭,那位法国民权思想先驱,以及他的传世名著《忏悔录》。今年8月,到日内瓦开会。会后,朋友们结伴瞻仰卢梭故居,那是位于日内瓦老城(也是山城)半山腰小街上的一间小屋。

流览着一幅幅18世纪的人物和风景画面,听着答录机里的中文解说,想像着卢梭颠沛流离的一生,不免伤感:那两百多年前的流亡,早已在西方绝迹,而在21世纪的中国,依然没有尽头。如遇罗锦,如笔者,如与会的众多朋友,都仍然是流亡之身。这样的中西文明差距,究竟有多大?真如遇罗锦所言:几百年!

流亡的卢梭,留下无数著作,也留下无数褒贬毁誉,尤其关于他的私生活。卢梭写下《忏悔录》,或辩护,或忏悔,如实交待一生。遇罗锦的作品,也在中国留下无数褒贬毁誉;她的几次婚姻,尤其遭人谤议。于是,如卢梭那样,她也坦白人生,从《一个大童话》到《童话中的一地书》,她称之为“实话文学”,俨然中国版的《忏悔录》。其客观,其真实,其勇敢,教人刻骨铭心。

离过3次婚,在中国的舆论中,被称作“坏女人”。然而,出国后的遇罗锦,对其第3任丈夫的等待,却是那般执著而痴心。她“几乎每两天”就给他写信,要他出来,他的回信却都简短得如“便条式的”,且每次都贴满简报:国内谁下了海,谁发了财,谁成了百万富翁……她到处求人,为他和家里其他人办理经济担保,他却无动于衷,“给你一个闷葫芦”。苦等6年之后,作者死心,不得不再次离婚。

遇罗锦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出国的目的,除了获得自由,就是“出一本不被删改的书”。为此,作者甚至拒绝了某家出版社开出的“最高稿酬”,因为她不能接受那附加的条件:全书删去一半。“他们不知道这本书的灵魂——没有哥哥是不行的!”她宁愿接受另一家出版社:“我们出书一字不删,但无分文稿费。” 不向世俗低头的她,为此,始终过着清贫的生活,节衣缩食。

作者不能忍受专制,连生活中的专制也不堪。她本来可以栖身于一位富商的羽翼下,告别艰辛与清贫,然而,富商于仁慈中的专横,却让她受不了。她逃离复逃离,毅然回到那个感情纯真而比她小七岁的穷男友身边,重新过起安贫乐道的小日子。按作者自己的说法:不愿在凤凰窝里当鸡,而宁愿在鸡窝里当凤凰。

岁月不动声色,传奇却尽在其中。戏剧性的、甚至惊险的场面,就发生在作者眼皮底下,被敏锐的作者及时捕捉:有人自杀;有人被杀;有人干活累死:“911”恐怖分子,曾经是作者的德语班同学……所有这一切,都强化了该书的可读性,令人手不释卷。

青山不老,为雪白头

据作者介绍,这本书,成因于作者写给远在纽约的朋友胡平先生的信,胡平照单全收,却唯读不回,故,没有“两地书”,只有“一地书”。单是这一条,听了也叫人心酸。终日面对只能简易沟通、善良却单纯的德国佬,作者的中文知音,竟要跨到大西洋彼岸去寻觅。

就是这些信手拈来的信文,也叫人不得不佩服作者叙说故事的能力和技巧。往往是短短几笔,就能让读者身临其境,了然全貌。比如,那个中餐馆的二厨被 活活累死后,老板娘的泪水涟涟,并非悟出自己苛待了员工,而是觉得自己怎么如此的倒楣,而是希望员工在这时候千万别再生事。

二厨老婆从中国来奔丧,又有这么一段:我吃完饭离了饭桌,因还要为阿秀的晚班做些准备工作,去地下室拿一箱酒水。只见老板和仲介公司的大个子男人,正在一角密谈。

“……。我们没有责任,”老板冷冷地说:“她的路费我不能出……。”

“……。我们为你做了多少工作,你别以为这事就此平息了,”那人在尽量压着气:“……。你要是连路费……。”

餐馆老板的自私与冷酷,仲介人的愤懑与心机,二厨一家的悲苦命运,尽都跃然纸上。

尾声部分,写从中国来探亲的作者侄女,仅那侄女多次失踪的细节,就令人震撼。作为一个娇生惯养的独生女,侄女打上了几乎全部的中国“时代烙印”:依赖父母,毫无自理能力,认钱不认人,骄横,无知,自大,目中无人,崇洋媚外,异想天开……整整一代“变形人”!

虽说成书于信文,但全书的艺术性,却并不缺失。文风晓畅,如行云流水;叙事生动,举重若轻;平淡间风起云涌,于无声处听惊雷。

书中还贯穿作者操着“京片子”腔调的冷幽默,或曰,黑色幽默,令人忍俊不住。比如,她感叹:“这洋儿子的奇特, 就是从未见他惊奇过, 也从未见他哭过, 滚刀肉! ”又比如,面对那两个叫做狼和熊的德国人,她写道:“他俩真的一瓶接一瓶地喝啤酒, 咕噜噜地侃起大山…… 难道,每周他们都是这么 过的?无聊死了,全都欠揍!”

“关山魂梦长,鱼雁音书少。”《童话中的一地书》,写的是异国风景,却自有故土余音。遇罗锦女士,坚持母语写作,数十年如一日。灼灼才华,曾光耀神州,如今,在海外,又筑起一道流亡文学的风景线,韵味不减。

断不做共产党统治下的“华人”,而甘愿为自由国度的流亡华人。“绿水无忧,因风皱面;青山不老,为雪白头。”失了祖国、而成为“德国人”的遇罗锦女士,血液中闪烁生辉的,依然是故国山川的光影。

(2009年8月30日,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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