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遠征軍的勞改營遭遇(圖)

作者:依娃、廖沛林 發表:2013-01-04 1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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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訪人:廖沛林,89歲,四川省井研縣研經鎮廟子鄉人。因參加遠征軍抗日,「解放」後被勞改29年。

大飢荒餓亡人:廖世桂,女兒,一歲多,四川省井研縣研經鎮廟子鄉人,餓亡。
廖叔武,父親,五十多歲,四川省井研縣研經鎮廟子鄉人,餓亡。
母親,五十多歲,四川省井研縣研經鎮廟子鄉人,餓亡。
兩位姐姐(姓名、年齡待查)
兩位姐夫(姓名、年齡待查)
妹妹,二十二歲,四川省井研縣研經鎮廟子鄉人,餓亡。
廖忠,年齡不詳,四川省井研縣研經鎮廟子鄉人,餓亡於勞改營
劉匯清,城廂小學校長,四川省經研縣人,工傷死於勞改隊。
許立本,年齡不詳,陝西人,餓亡於勞改隊。

四川省大邑縣普陀庵周圍埋葬了一千多名因飢餓而亡的勞改人員,沒有墓碑,沒有墳塋,沒有名字。寫在這裡,以此紀念。

依:廖伯伯,聽說你年青時參加過遠征軍?你那時候多大歲數?是什麼樣的家境?

廖:說起來話長。我的祖上從湖廣移民來川,開墾荒原,獲得土地。傳到我父親廖叔武這一代有薄田十二畝,草房一棟。我的父親和母親雞鳴既起,省吃儉用,後來又自購薄田幾畝,並育有十二個孩子。父親在村裡禮賢下士,和藹可親,主持正義,頗得鄉民敬仰。孩子們都叫他武叔。

我在男孩中排行第二,兒時調皮貪玩,四歲入私塾,小學、初中、高中一路名列前茅,書、畫、體育文藝都很喜歡。父親嘴上不多說,心裏很高興,視我為可造之才。我當時年少志遠,一心想考西南聯大,以後去美國留學,光宗耀祖,改換門庭。但是當我把自己的夢想告訴父親後,父親嘆氣說:「國家危亡,何談留學?

抗日後期,我正在上高中。縝緬初戰,國軍失利,日軍攻入雲南邊境,中國西大門岌岌可危。蔣委員長號召:「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兵」!全川男女青年學生熱血沸騰,紛紛響應,報名參加遠征軍。我遵從父志,還不滿十八歲,便在井中校報名參加了遠征軍。那天,太陽火辣辣的照著,一千多師生集中在操場中間,井研父老鄉親,擠滿校園,參加歡送青年師生參軍大會。一百多熱血青年,戴著大紅花站在台上,威武雄壯,豪氣滿懷。站在隊伍最末尾的我是參軍青年中年齡最小,個頭最矮的一個。歡送會進入高潮時,口號聲、鞭炮聲、鑼鼓聲震天動地,一股股「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氣氛,

從縣到省,沿途受到熱血同胞的悲壯迎送。軍民都知道,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我們只能用血肉之軀,去抗擊日本鬼子的飛機坦克,在中國西大門鑄一道新的鋼鐵長城,保衛中國神經中樞,最後一搏,挽救中華。我被編入原張中兵軍長的七十一軍,遠征軍序列第三師。

依:你在遠征軍中擔任什麼工作?有和日本鬼子面對面的打過仗嗎?

廖:我們到達印度的加爾各達,前半年時間為基本訓練。印度的夏天酷熱難熬,官兵無不晒得皮膚黝黑,堅硬,滴水不沾。摸、爬、滾、打,爬山、泅渡,露宿山林,特別是全副武裝,不帶乾糧,去印度野人山,訓練生存本領。猛獸、毒蛇、野果、樹皮,猶如棕熊,凡能嚥下的動植物都吃。兩週訓練,官兵脫型,真變成了野人。

期滿分科。我被分到通訊連,專門進行收發報訓練。全軍訓練期滿,便奉命打回雲南,與日本鬼子決戰。我分到先頭部隊的團部通訊連,擔任收發報工作。

騰沖一戰最為慘烈,那是一個易守難攻的戰略要地。總攻那天,美、日飛機在空中激戰,雙方機群都如秋風落葉,飄然落地,一聲巨響,濃煙衝天。敵我陣地多被炸彈摧毀,唯城牆巋然獨存。正在激戰時,一聲天崩地裂的巨響,猶如八級強烈地震,周圍地皮抖動,霎時城門洞開,我軍健兒蜂湧而入,與日寇進行肉搏戰。打掃戰場時,屍體遍地,好多兄弟嘴裡還銜著鬼子的耳朵。

「轟__!」的一聲,一顆日軍炸彈在我旁邊爆炸。我突然震昏,只感到電臺嗶啦啦散了架。我清醒過來,覺得小腿上有小蟲搔動,伸手一摸,竟是鮮血。我把腿一伸,仍是自如。我知道並無大礙,摸出救急包,捆紮了傷口,一看電臺,七零八落,撒了一地。正在此時,幾個鬼子乘機向我衝來,拔槍還擊,打倒兩個,我右胳膊受傷,無力舉槍,只好左手射擊。後面鬼子仍向前扑,寡不敵人,我知道為國捐軀的時刻到了,準備好手雷,與鬼子同歸幹盡。幸好團長警衛趕到,一排排衝鋒槍子彈掃過去,我才脫離了危險。團長說:「不要緊,只要人在就好!」

日本投降那一天,遠征軍將士與全國民眾,歡天喜地,晝夜不眠,三天三夜也安靜不下來。最後清點,國軍將軍陣亡兩百多個,以下校、衛、士兵陣亡幾百萬,民眾犧牲更多。多少青壯,為國捐軀。

1949年,我奉父母之命回到家鄉,和青梅竹馬的吳長珠完婚。三師抗日,功勞顯赫,對內戰卻不熱衷。1949年底,奉命參加成都會戰。共軍「繳槍不殺,優待俘虜」的政策,深入人心。全師厭戰,繳械投誠。當時一片混亂,官兵六神無主,紛紛逃匿,我也回到家鄉和新婚的妻子團聚。

不過,因為政治的原因,這段歷史被執政者篡改、扭曲、黑白顛倒了六十多年,現在才慢慢被人真相所知。我現在被納入四川省遠征軍聯誼會,也給我頒發了紀念章。

依:後來就是因為你的遠征軍背景而給你判刑的嗎?判了多少年?

廖:五一年,新政權開展鎮壓反革命,特別是國民黨遺留下來的官兵。安寧的日子過了沒有幾天,工作隊下令,凡偽政人員限期到工作隊報到,然後,到縣裡自新訓練班學習。自新班一下集中了七十多人,很多都是遠征軍、青年軍成員。警衛荷槍實彈,不許外出,不許會客,不許交頭接耳。領導宣布:「首惡必辦,協從不究,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立功受獎」。說實在話,我這個經過慘烈戰鬥的人,也感到恐懼不堪渾身哆嗦,更別說那些一般公職人員,誰知道自己是不是首惡,說不定哪天拉出去「必辦」,敲碎腦瓜,命歸黃泉。

大家都只有一條路可走,徹底坦白,爭取寬大處理。自我交待後,又是面對面,背靠背,檢舉揭發他人。大家竟相信了中共謊言,中了工作隊的計謀,只想自已脫身,哪顧他人安危?有些人不顧事實,栽贓潑污,乃至造謠誣陷。經過一番你死我活的撕咬後,一部分人被關進大牢。我堅持事實求是,交待了電臺問題,並把從部隊上背回來留做紀念的電臺交給了工作隊。我沒有進入大牢,回到家裡,長珠高興萬分,以為從此再不分離。不久,農會通知我去鄉政府談話,我預感不妙,告訴長珠,此去凶多吉少,如一去不返,你趁早另嫁。她一把抱住我,嚎啕大哭,摀住我嘴巴,不許亂說。

到了鄉辦公室,四個持槍民兵一湧而上,把我打翻在地,捆了我個蘇琴佩劍。我問:「為啥捆我?總有個道理。」工作隊長只說:「少囉唆,到縣裡你就知道了!」五十來里,比我從加爾各答到騰沖的千里路程還難走。人被捆住,像根木頭,行走十分艱難,特別是捆住的雙手,漸漸紅腫,猶如千刀萬剮,揪心疼痛。我請求民兵松鬆綁,反而招來幾腳恨踢,險些把我打翻在地。到了縣公安局受審時才知道,我是被人檢舉,說我是國民黨留下的聯絡特務。候審期間,我的妻子吳長珠買來米和柴火,大著肚子跑五十里送來。

不久,公判大會在井中校大操場舉行,比幾年前歡送參軍大會人還多,口號也變了。出生入死抗日救國的青年軍、遠征軍,大多當了囚犯,得到最後「歡送」。公判大會宣布了好多個死刑,其中就有遠征軍、青年軍伍少懷、楊柳村。我被判處有期徒刑13年。心想,要知有今日,不如站死在戰場。我本來是一樁冤案,但在這個無法無天的時代,被它粘上了,保住一條命就是大幸了。我們這群被判有期徒刑的人,也和死刑犯一塊押赴刑場陪斬,殺雞給猴看。死刑犯除了遠征軍、青年軍,還有被判為歷史反革命的地方人士羅以宜、王爾康、、宋孔珍、王方成等等十幾個。死刑犯五花大綁,左右兩隻手臂被兩個彪形大漢死死揪著,飛快拖入刑場。有的人一堆稀屎,有的人昂首挺胸,面不改色。伍少懷不僅不跪,還高呼:「蔣委員長萬歲!」真乃英雄。僅僅井研小縣,前後就有十幾個遠征軍、青年軍被殺害。


集體槍斃。圖為文革中被集體槍斃的「反革命分子」。

依:你被判刑以後,押送到哪裡服刑?

廖:沒等多久,各縣判刑犯人分批在樂山集中,井研第一批就是四、五十人,接連幾批。出發時要我挑上八十斤糧食,做為途中口糧。我從沒挑過長途擔子,開始覺得輕鬆,走幾里後,擔子越來越重,只好不斷換肩,越換越勤,沒多久,肩皮破裂,扁擔壓上,鑽心疼痛。再不敢在肩上換肩了,走幾步放下擔子,換肩再跑,跟上隊列。午後又餓又渴,腦袋昏沉,一放下擔子就爬不起來了。人說度日如年,我是度時如年啊!黃昏時節,終於熬到了土主場。次日擔子輕了一半,中午就到了徐家扁,住進抗日時的武大校舍。幾天後,全專區勞改犯步行幾百裡,到簡陽修成渝鐵路。

到簡陽不久,父親寄來一信,「吾兒:你走後,長珠產下一女,取名世桂,望兒安心改造,早日回歸。」妻子長珠也附言:「夫:字少意深,激起煩愁,晝夜思念,總有盡頭。平安!」我當父親了,我多麼高興呀,想著無論如何都要活到見到孩子的一天。可是我的女兒世桂,我連面都沒見上,就離開這個世界了,這到下面再說。

依:講講你在勞改隊的衣、食、住、行,還有勞動,外面的人不瞭解勞改營的情況。

廖:毛澤東不是說:「我是和尚打傘,無法無天。」中國是一個沒有法律的國家,判一個人死刑、一個人坐牢不需要如何法律手續。更不要說什麼開庭、審判、辯護等等。簡單的很。我就是因為響應過蔣委員長的號召,參加過遠征軍,為國抗日,卻被判為歷史反革命罪,一生完蛋。

進了勞改營就是下了人間地域,你從此就不是人,成了會幹活的牲畜。一隊隊衣衫襤褸,頭戴「犯」字小帽,身穿「勞改」囚衣的人,其慘景,比日本人抓去做苦役的中國人還慘,這是中國人對待自己的骨肉同胞呀!曉行夜宿,步行數日,一個個蓬頭垢面,骨瘦如柴,跛行千里,才到達修路段面,我們四個中隊住進賀家祠堂。管教人員住在樓上單間,勞改人員住在無門大廳,一律地鋪,晝不蔽日,夜不擋風。每遇滂沱大雨,飛進串串雨鞭,大家只好後移,沒法子睡下,都坐著對待天亮。

為了讓我們早出工幹活,天不明就吃早餐,餐餐都是包谷、豌豆、紅苕,每逢吃大米就是「打牙祭」。我們從井研出發時,全是發的小洋瓷碗,其他縣全是發的大碗,我們兩碗不頂人家一碗。先乘好飯,卻不可以先吃,等隊長「噓____!」哨子一響,一起開動,狼吞虎嚥,不管菜不菜,飯沒吃完,便往盛飯籮筐跑去,搶著填一碗半碗。吃得慢的,再無飯可添。有時有點水煮蘿蔔,有時只是大盆鹽水。有的人空碗回桌,唉聲嘆氣,只好暗下決心籌劃下頓如何搶飯。我們就像爭搶食物的豬狗。

天全部黑下來才收工,時有加班,全是超體力勞動,年老體衰人員,稍有閑待,輕則臭罵,重則毒打,什麼尊嚴、人格,真比牛馬不如。原井研有教育家之稱的,城廂小學校長劉匯清老人,被判為歷史反革命,為了不挨打罵,苦撐苦熬,面色枯槁。一天,可能因為爆破後岩石鬆動,坡上一塊巨石滾落下來,躲閃不及,一隻腿被壓在石頭下面,疼得喊都喊不出來,只冒冷汗。我小學是在城廂小學讀的,認得劉校長,趕忙奔了過去,掀開巨石,像背個稻草人,向醫務室跑去。只聽他喃喃囈語:「放下我.....,我不.......」越背人越往下溜,到醫務室放下便嚥了氣。修建成渝鐵路,餓死、累死、病死、工傷死,幾年時間勞改隊死了很多人,哪有安葬,見坑就扔。

人吃不飽,沒有體力,勞動效率越來越低,進度越來越慢。管教領導為了他們的「政績」,又耍花招。大隊規定,每人每天的土方定額,超額獎飯,缺額扣飯。為了不挨餓,體力強的拚命幹活,老弱病殘更加挨餓,死的人越來越多,無處掩埋。
勞改隊員源源不斷地得到補充,修完鐵路,勞改隊更加「興旺」。戰事再緊也有休整間隙,勞改隊卻不能享受休整。路基修完,立即轉場。

依:轉到哪裡去?又讓你們幹什麼活?

廖:我們樂山勞改營改編為川南伐木支隊,開赴峨眉龍池、大為伐木。又是長途跋涉,全程步行,途中死人更為嚴重,往路旁小坑一扔,刨點土來一埋,有的甚至還有隻腳露在外面,有的還沒有完全嚥氣。人一走開,野狗成群結隊,刨開撕咬,不費吹灰之力。勞改人員的屍體成了這些動物的美餐。

在峨眉縣城補充了不少新勞改隊員,便往山上爬,目的地是海拔4000米的巨北峰,遠眺峨眉山金頂,竟在腳下閃閃發光。羊腸小道,越爬越窄,最後無路可走,還說沒到目的地,只好開避新道,繼續往上爬。山高入雲,猶似騰雲駕霧,腳下積雪溜滑,身後懸崖峭壁萬丈深淵,加上空氣稀薄,喘息困難,最後只好四肢爬行,像一群不長毛的類人猿。黎明上路,爬到山頂時,已近黃昏。

住地是以前戡測隊搭的臨時棚屋,山草屋頂,白夾竹牆,元木床鋪,地草蓬勃。真是房外大雨,屋內小雨,房外雨停,屋內照樣滴答下雨。地下週年潮濕,一腳下去,沙沙作響。棚屋年久失修,搖搖欲墜,完全像在野人山做生存訓練。天啦!這哪是人能長住的地方啊!我們個個心想,這恐怕就是自己的墓地了。

收拾好住地,便開始伐木。全是原始森林,千年古樹,不少地方,一根挨一根矗立地上,一般樹圍直徑都在一米以上。樹形下粗上細,形似箭頭,名為鐵杉。木質又細、又硬、又沉,沒有樹杈痕跡,是軍工最佳用材。斧砍不入,只能用特製鋼鋸。兩人一天難得鋸倒一棵。鋸倒一棵,又要鋸成兩三米長的元木。

空氣潮濕,遍坡遍地都是螞蟥,不知不覺便鑽進腿腳,待你發現,它已吸飽吃足,像個肉砣,粘在腿上,扯不出來,只能狠狠拍打,讓它鬆開口,但血流不止。據說,螞蟥吸了多少血,要流多少血才會止住。勞改人員吃的是豬狗食,哪有多少血嘛?

山上夏日冰雪不融,太陽沒有溫度。冬天手腳皸裂,凍傷處化濃,疼痒難忍,全隊幾乎沒有一個健康的人,只有重傷輕傷之分。夜裡更冷,什麼都穿在身上蓋在身上也睡不著覺,只好將元木放在屋中間,任其燃燒取暖。浪費了不少優質木柴。

最難的是吃食。隊裡把犯人分成組,輪流下山搬運生活資料,下山一天,上山一天。下山也不輕鬆,下午兩隻小腿腫脹,坐下來只能把兩腳抬高,讓血液回流。上山更苦,一等勞力也只能背四、五十斤,好些地方只能四肢爬行。海拔越高,空氣越稀薄,加上負重,氣都喘不過來。但人們都盼著下山搬運,因為可以重回人間,過兩天充足的呼吸空氣生活。身上有點錢的人,還可以買點零食或抽只煙卷。

駐地空氣稀薄,煮不熟飯,水到七、八十度就開,包谷面飯再煮也是夾生的,下面成了糊鍋粑,上面仍是白生生的。開始鬧肚子的人很多,少數人拉得脫了水,路都走不穩了,有的竟拉肚子死亡。醫生建議在山腰煮飯,大隊政委呵斥說:「勞改隊不是休養所,死幾個人有啥奇怪的!」管教住在山下磚牆屋裡,一日三餐,吃、喝、玩、樂。他們只是不時上山檢查檢查,打打人,罵罵娘而已,管你怎麼活,怎麼死!

依:你在山上能不能得到家裡人的來信,知道他們的消息。

廖:信可以通,但得通過勞改幹部的檢查。

一次下山搬運貨物,我收到妻子長珠一封信,別提多高興了,勞改隊的家書可就不是萬金了,簡直是命。拆開一看,卻讓人悲慟欲絕。信中說,土改中,我家劃為地主,父母、妻子都是地主分子,全家掃地出門,無處安身,最後無奈棲身岩洞,傢俱雜物作為浮財,全被分光。在鬥爭會上父母、妻子都挨打、受辱。女兒世桂嚥不下草根樹皮,活活餓死。父親彎腰駝背,可憐巴巴拄著一根破竹竿四處討飯,一次去姚春和麼老爺家,不敢走前門,繞路後門。麼老爺慷慨解囊,送上兩升包谷。年邁體弱的父親背也背不動,回家路中跌倒,灑落不少包谷,他一一撿起嚼食,終於雙腿蹣跚走回洞穴。飢餓,加上悲憤,還有對我這個兒子的牽掛,讓老父一病不起。死時,握著六歲弟弟的小手,流著眼淚,喃喃自語:「兒勒!我沒有把你餵大喲。」「喲」字沒能說出,只是從嘴形得知。老淚滿面,喉頭「呵!」的一聲便斷了氣,閉上了眼睛。母親和小弟、小妹頓時天塌地陷六神無主,只是大聲嚎哭。我以前為父親準備的棺材,早已被人抬走歸公。我是反革命,鄉鄰也不敢幫忙,害怕招來災禍。可憐長珠和母親兩個女人,用張涼席,裹上父親的屍體,草繩一捆,抬到洞外勉強入土。

後來,母親一看七大八小的兒女,傷心已極,只好將小妹送人,帶了小弟改嫁跟了單身老貧農,實在是再沒有其他路可走......。拿著信,我再看不下去,淚水蒙住了雙眼,再也看不下去一個字。我面對家鄉方向長跪哭訴:「天啊!蒼天!蒼天!你有沒有長眼?你為什麼這樣對待我們這一家人?」我一拳擊在石頭上,將鮮血灑向天空,祭奠父親英靈!父親,你安息吧!這次是我一生中受到的最大打擊,我對父親生不能盡孝,死未能送終,終生遺恨,永世不忘。

在川西伐木大隊一千多名勞改人員掙了一億多的財富,可是是用一百多條生命換來的,在一次放漂中就有十六人淹死。元木堆積如山,根本無法全部運走,隊部命令往岩下掀。木頭掀完了,下山檢查,全成了碎木材,兩年辛苦,以十多個人的生命,換得了滿坡爛木柴,勞改隊又命令我們轉場。先後在俄邊縣為伐木場、勞改隊挑運生活資料,在理縣伐木、修河、放漂,大邑縣勞改農場種地。最後到大邑新沿煤礦呆了下來。

依:在勞改隊平時就吃不飽,到了五八年以後的大飢荒,情況恐怕更是嚴峻,更是不堪,請說說勞改隊飢餓的情況。

廖:最初糧食分工種配給,四、五十斤不等,說起來不算少,但一年四季缺油無葷,又是干重體力活的人,一天十二、三個小時超強度的幹,再吃多少也不覺得飽。

一九五五年增產節約開始,勞改隊更是首先帶頭,糧食標準每個月三十斤一減再減,減到十八斤,攙苞谷、蕎麥、紅薯、蘿蔔、瓜菜,乃至能吃的野菜,油脂缺乏,越吃越癆,人們開始面黃肌瘦而致浮腫,三腫三消後而喪身。送去醫院的病人極少回還,坐以待斃。指標銳減,體弱多病的犯人先浮腫,後枯瘦,天天都在死人。隊裡安排專班埋人,每天挨床清理,推一推搡一搡,不動彈的就抬出去。有的還有一點微弱的呼吸,遲早要死,同樣像拖死豬那樣,拖出工棚,挖個坑就埋了,免得第二天再麻煩,根本沒有人想辦法搶救。從近到遠,幾年埋了一大片,重疊掩埋的還不少。人們的嗅覺習以為常,根本聞不到腐臭,早餓得成了行屍走肉了。
一九五九年,我隊從打索廠農場,換工地到江鎮修河,途程六十華里,一群二百多名乞丐樣的隊伍,從高山上下來,一天可以到達目的地,可是兩天過去了,還有十七個人沒有到齊。派人前去接,原來他們在途中走著走著,不時載倒一個,再也爬不起來,已經到達西天了。野狗、鳥雀、山鼠撕咬,有的人已經面目全非,誰也認不出來。族人廖忠就在其中,眾人看見也只是流淚而已。有的死者手拿飯碗,張開大口要吃。名符其實的餓死鬼。

在修河工地上,沒有野菜,只靠供應標準,最高三十斤,最低十六斤,按勞改工種分配,體力強的人,付出大,入不敷出,倒下去。體力弱的人,更經不住勞累,也倒下去。一位陝西人許立本體格高大,每頓都吃不飽,活活餓死。有兩個原是縣財政局局長、教育局局長,身體弱,勞力差,也無疾而終。半年時間,我隊二百多人下山,只剩下一百五十多人,調去新原煤礦。其中送去醫院三十多人,沒有一個人回來,在隊死者二十多名。人們要活命,唯一途徑是偷盜老百姓的瓜菜、土豆、紅薯。晚上出發,不論生熟,都吞下去保命,顧不上什麼。不偷者只能等死而已。
新原煤礦有上萬勞改人員,還有一些幹部和家屬。無論井下井上都是超強度勞動,人們每天都透支自已的體力。我在井下吃盡勞動苦頭,全身赤裸,頭頂礦燈,長期不見天日,皮膚、頭髮、眉毛、鬍子漸漸變白,三十多歲的人說五十歲人也相信。挖煤時,很多地方只能蹲下挖,乃至平平躺下身體挖,全身一絲不掛,只有一個煤筐爬到哪挪到哪。堅硬的石塊常常戳破皮肉,血流不止,和煤灰匯在一起,變成了黑血。完不成規定任務,輕是臭罵,重是皮鞭加身,真是牛馬不如。推車時常常險像橫生,被車壓死,時有發生。幾次礦井透水,瓦斯爆炸,死人更多。

依:你們勞改隊的醫院在哪裡?勞改隊的病人送去能得到治療嗎?

廖:溫江地區大邑縣西北部是邛萊山脈地段,崇山峻嶺,是天然的大監獄,也是慢性的大屠場,都具河農場所轄分廠、石頭坪、萬寶山、唐王壩、打索廠、琉璃壩等七個山區,還有兩個日產近千萬噸的萬家、新原煤礦,總共有五、六萬勞改人員。只有一所醫院,位於大邑縣北三十里外的普陀庵,醫療條件差,設備簡陋,醫藥缺乏,而且是勞改幹部和他們的家屬優先接待治療。從各地送來的病人,並不給增加營養,百分之九十有來無回,人們把普陀庵當作天堂。如果哪個人被送到普陀庵了,我們就說:「上天堂去嘍。」

飢寒交迫,勞改隊死亡人數增產了,一九五七年開始,病人增加,到五九年、六零年醫院大有人滿為患之勢,開始每天幾具屍體,逐漸增加到每天十四、五具屍體。原來醫院有兩個人負責掩埋屍體,現增加為四人,負責挖坑、背屍、掩埋,每具屍體有二兩米的獎勵。到了六零年,醫院更是大增產,來的病人多,地上的坑就更多,平均每天有十人以上。原來是一坑一人、兩人、三人,現在是十個、八個一堆,又增加人挖坑就是了。這悲慘的場面,是勞動改造成社會主義新人的結果。勞改人員的生命,不如草芥。

普陀庵醫院後山,新墳壘壘,總共有一千多人埋葬在普陀庵的周圍,沒有墓碑沒有牌子,也很少有家人前來憑弔。階級鬥爭的烙印,早已恩斷義絕,各自保身了。在那個年代尚且活著的勞改人員,仰天長嘯,只能聽天由命。

依:他們死了,有沒有通知家裡人來見最後一面,或者來收屍?

廖:哎呀,哪裡通知嘛,有些人死了根本名字都不知道,扔在坑裡埋掉就不錯了。有些人死了,寫那個死亡報告的時候,醫生連病人的名字都不知道,笑話。我們不允許串隊,不允許傳播餓死人的消息。看到有人被拉出去埋葬,也不曉得叫什麼名字,從哪裡來的。

我每天都感覺很餓,時時刻刻都盼望著吃飯,人已經瘦成竹竿。老天有眼,有段時間是上山砍白夾竹,十多里路程,每人一天一百斤。我尚年輕,又經過戰爭訓練,砍一百斤不是那麼艱難,就是回程途中飢餓乏力頭昏眼花,感覺要摔倒。有一次,我看到一根山藥藤蔓,順籐摸瓜,竟然得到一根尺長山藥。我找來乾柴,細細燒烤,放入口中,味道鮮美。此後,我每天都挖,有時挖上十根八根,從那以後,我再不挨餓了,甚至還救濟體弱多病的難友。可以說是這種野山藥讓我度過了飢荒,因為它澱粉質還是豐富的。

我的妻子長珠在我最潦倒最困難的時期,依然不離開不棄,就是別人勸她改嫁她也不從。她逢年過節,都背些衣物、食品跋山涉水辛苦無比來看我,更增強了我生活的勇氣。沒有長珠,我早已長逝。人說孟姜女千里尋夫,我的妻子就是孟姜女。

依:四川是全國飢荒最嚴重的省份之一,你的家人情況怎麼樣?

廖:從一九五七年,一切供應施行計畫,各種票證上市,一切物質皆無。聽說成都市紅旗大商場擺了點東西,卻不是商品,而是非賣品,供大家參觀,讓大家知道我們國家什麼都有,形式大好。五八年乃至六三年,一年比一年差,一日更比一日荒,人們在飢餓線上掙扎,要說有多少人熬不過來,哪一家都有餓死的冤魂。
五九年、六零年,最慘的日子,農村各地都是一樣的,所為一、二、三的標準,及其可惡的人鄉村幹部多吃多佔、弄虛做假、邀功領賞,不顧群眾的生死,這些傢伙最可惡,喪盡天良。

雖然改嫁給一個貧農,但由於缺少吃穿,長期飢餓體弱,我的母親在六二年也駕鶴西天,我難過呀,先是沒有了父親,又沒有為母親送終盡孝。我的兩個姐姐、兩個姐夫和二十二歲的小妹,都是飢餓而死。井研縣是個小縣,人口稠密,無礦產,丘陵地帶,靠天吃飯。遭如此劫難,無法維持生計。田間地邊,能吃的野草、樹皮、觀音土、棉花籽、芭蕉頭,能嚥下肚的東西見到就吃,顧不上冷熱生熟,只為能活下去。據說死了十多萬人,家家戶戶都有餓死的人。當我一九八零年回家時,尋訪一些親屬,他們都在六零年餓死了。

在江鎮修河出差買竹子,一個隊長帶隊,我們五人到了一戶瓦房,空空的大房子裡只剩下一位年過半百的老婦,她家八口,三個兒子兩個媳婦一個孫子。他的丈夫因為偷了生產隊一斤多苞谷,被查出,工作隊抓去鬥爭,吊打致死。兒子媳婦各自逃生,聽說他們日子也是難過,留下這位老婦,奄奄一息。我們買了四十斤米,還有蓮花白菜,在她鍋裡做飯。她很高興,和我們的心情一樣,只要能充飢就好。老媽媽已經出嫁的女兒回來了,從懷裡掏出四個雞蛋大的洋芋,對媽媽說:「媽媽,女兒來看你,沒有什麼給你老人家,只有不顧生死,在地裡偷偷刨了四個洋芋,給你帶來吃。」當媽媽的頓時眼淚長淌,媽媽哭著說:「女兒呀,今後千萬不能危險做事,那些狗幹部知道了,你可就遭殃了。媽媽五六十歲了,餓死無所謂,你還年輕呀。」看他們母女如此悲傷,我們幾個看著心都碎了,這是什麼世道呀!

飯菜熟了,先剩了一碗給老媽媽和女兒,對她們說:「吃呀,吃呀,這麼多,吃不完,和我們一起吃吧。」菜是白開水煮的,只放了一點鹽,但比野菜好吃得多。這個老媽媽和女兒含著眼淚吃了一頓飽飯,對我們感激不盡。

一九五九年,我被調新原煤礦,在太平鄉龍窩子佛祖坪山上伐木,這山莊原來有四十多戶人家,二百多口居民。可如今十戶九空,一棟棟木質結構的樓房,傢俱什物、碗筷缸罐俱在,可是沒人了,一個生產隊只剩下十八人,五隻羊,在垂死掙扎。新墳堆堆,淒慘萬般。這條溝七、八里長,生活來源一般來自自給,一半購買,而今什麼也買不到了。山上能吃的野菜野果都吃光了。部分人逃出去,無法生存,又回來活活餓死。後來我才知道這是當時四川農村的普遍情況,全省餓死至少一千萬人。

依:你先後勞改多少年?那一年回到老家井研?

廖:九死一生,大飢荒中沒有把我餓死。我是被改造的典型,曾兩次減刑,可是我刑滿後,仍不許回家,說我有頂反革命帽子還在,還要隨隊改造,叫「二勞改」,真是氣煞人也!難怪中國人說,中共從來沒有法律,黨就是法就是天。但再不像服刑期管理嚴厲,每月有點工資,有探親假,可以遷來家屬戶口。不久,我把長珠戶口遷入新原煤礦,次年產下男孩,三年後又有了女孩。文革暴發,造反派說我長珠是地主分子,遣送回井研鄉下的家。到了八零年,鄧小平吹掉五類分子帽子後,我強烈要求回家,最後給了我一百二十元安家費,我才回到離別三十個春秋的故鄉。
一九五一年,含冤入獄,被勞役二十九年,一世人生就這樣悲慘而過。

依:謝謝你,廖伯伯,我會好好整理你的談話。因為這不僅僅是你個人的遭遇,而是幾十萬遠征軍的縮影,成千上萬的勞改營中勞改犯的血淚故事。

大躍進中每年的犯人總數將達到八九百萬。根據最先的保守估計,在正規勞改營病死或餓死的囚犯大約七十萬,這個數字可能要承以三到四倍,意味著大飢荒期間大約300萬人死在各種形式的監獄下。--荷蘭史學家馮客<<毛澤東的大飢荒>>P261頁

来源:《縱覽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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