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流:情才並茂的楊蓓(圖)

「成都日報」三位老報人

作者:鐵流 發表:2015-06-13 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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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鐵流

「成都日報」三位老報人

編者按:本網站收集了上千篇《往事微痕》的文章,內容都是當事人在反右、文革等歷次運動中親歷、親見的事件。現將《往事微痕》文章整理後陸續發表;應讀者要求部分文章會重新刊出,以饗讀者。

一,「多寶道人」陳澤昆

半個世紀過去了,我總想著他。1956年初夏,為增強「工人階級」領導力量,我從中共成都市委辦公廳調入新創刊的《成都日報》社文藝組任編輯,很快和他認識並交上朋友。

他個兒精瘦,頭部上大下小,面頰長短適度,高額頭大鼻樑,雙目炯炯總在思考什麼。他為人機警,深諳世態,知進知退,從無廢語,好讀雜書,裝了一肚子學問,外號叫「多寶道人」。組長肖青說,陳澤昆是老報人,當過《工商導報》(《成都日報》的前身)的總偏輯,懂的東西多,肚裡有的是貨,三部卡車也拉不完,你要好好向他學習。

文藝組有六個人,每人一張辦公桌、一把籐椅,他和我的座位背靠背,轉過身子就臉對臉,交談機會自然多一些。他負責雜文、短評,我分管小說、詩歌,若遇上拿不定的稿件,便向他請教。他總是靜靜地聽我意見,聽完後認真想一想,然後說:「作編輯是發現作者,作者有無前途,首先看他寫的東西有無新意,其次才是功底、文采。」

收發時每天送來不少來稿,他處理的速度比我快十倍。我忙他閑,閑下的他不是品茶就是看書,真夠清閑。我很沖(成都話好表現),幾乎每天都要在評報攔上發表意見,可他從不寫。不久豬肉供應開始緊張,幾乎所有肉案鋪前都排起長隊,我在評報攔上貼出三張稿箋紙的意見,批評報紙不關心人民生活。他看後笑笑,私下向我說:「干新聞需要勇氣敏感。你很勇敢敏感,是干新聞的料。」

是年10月,四川《草地》文藝月刊發表了我寫的「干預生活」作品,《給省團委的一封信》,他翻來覆去看了幾遍,不發表意見,老皺額頭。大約一週後下晚斑,他突然何我說:「小黃,走,我請你喝‘五糧液’。」

此時「五糧液」還名不見經傳,在酒鋪裡散賣。這種酒鋪不賣熱菜,頂多是花生米、豆腐乾之類,成都人稱之為「冷淡杯」。我們相對而坐,細細地品著酒杯裡的酒。他說:「你知道不,這酒為什麼叫‘五糧液’?它是五種糧食烤的,有大米、糯米、玉米、高粱、小麥,外加製作工藝,還得好曲好水。俗話說,糧為酒之骨,曲為酒之魂,水為酒之精……」

他說得滴水不漏,儼然是個評酒專家。我洗耳恭聽,搭不上話。接著,他談到報紙,問我:「你知不知道什麼叫新聞?」

我道:「每天發生在生活中的事情嘛!」

他搖頭,輕輕一笑:「錯了!每天發生的事情太多太多,難道都是新聞嗎?」

我糊塗了,張口結舌答不上。他意味深長地呷了點酒,自個一笑道:「這很難講明白,這樣吧,我們職業有句行話:‘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是新聞’。新聞就是新奇的、剛剛發生的、為大眾關心的事情,決不是上面的指示和命令。」

我哦了聲,睜著雙大大的眼睛:真新鮮!

他又說:「新聞,是新聞記者在有新聞的地方去搶來的,不是開會開出來的,更不是領導講出來的。我那時當記者每天都得跑,走街串巷像個小販,還得靠腿快、筆勤、耳尖,累呀累呀,但愉快。記者只對所寫的事實負責,不對誰的政策方針負責,所以很自由。你的小說《給團省委的一封信》就是新聞,是一篇長新聞,我們稱為特寫,現在稱報告文學。」

他談得有興,我聽得有味。於是,我對過去的報紙越來越有興趣,諸如怎樣才能辦好一張報紙,應該多少人辦,以及報紙的功能是什麼,等等。

他真有學問,不愧是個老報人。他說:「報紙的功能就是監督政府,把官員們為非作歹的事情公諸於世,比如貪污呀,腐化呀,辦事不公不義呀,侵犯老百姓利益呀,全給他抖出來,使他們再不敢做壞事!」

說到這裡,他突然問我:「你知不知道《大公報》?」

我搖頭。

他說:「20世紀上半葉,在中國,《大公報》是一張赫赫有名的大報。1902年創刊,時值清朝末年,由吳鼎昌、胡政之、張季鸞聯合接辦。以‘不黨、不盲、不私、不賣’為辦報宗旨,堅持民間性,以文人論政為特色,在中國新聞事業史上佔有光彩的一頁。他們批評指責國民黨一黨獨裁,支持共產黨民主政治,在當時政局中具有重要的影響。因而於1941年獲美國密蘇里大學新聞學院榮譽獎章。」

他講得認真,我聽得入迷,決心今後當個真正的報人,由不得問:「解放前成都有多少家報紙?」

他稍事回憶,如數家珍地說:「從三十年代算起,到1949年12月解放,60萬人口的成都,至少有二十幾種報紙,先後有《工商導報》、《大聲週刊》、《民眾時報》《民聲報》、《西方日報》、《中央日報》、《成都快報》、《華西日報》、《華西晚報》、《興中日報》、《時事新刊》、《國難三日刊》、《建設日報》、《南京早報晚刊》、《星芒報》、《復興日報》、《黨軍日報》、《益報》、《新中國日報》、《新新新聞》、《新民報》……」

我道:「這樣多的報紙要多少人辦啊?」

他說:「那時辦報不像現在,我們《工商導報》有日報和晚報,不到二十個編輯、記者,可消息全是抓回來的,很少用中央社的稿件。」末了他補一句:「這些報紙有一大半是共產黨辦的。比如《工商導報》就是共產黨辦的。它1946年4月28日創刊,是中共地下黨員根據南方局指示創辦起來的。」說到這裡,他添加一句:「那時的報紙從不靠國家、政黨出錢養,主要是有沒有讀者。如果報紙靠別人出錢辦,那絕對辦不好。所以張季鸞‘不黨、不盲、不私、不賣’是辦好報紙的靈魂。一個國家,一個時代,報紙辦得多不多,活不活,為不為老百姓說話,是民主政治的表現。」

此後,我熱心於辦報,力爭做一個終身的職業報人,遠在1957年初就和丘原、陳謙、遙攀等人提出自辦一個叫《笑》的文人刊物,沒有想到後來都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惡」,七八個年輕人都成了「右派分子」。

老報人陳澤昆雖然在「整風鳴放」中從不發言,但由於特定的身份也名列其中。他作為二類處理,工資降三級,調到人民銀行成都市分行去管總務。二十二年後我「改正」回到報社文藝組,他沒有歸隊,後調到四川人民出版社《天府旅遊》雜誌去做編輯。1982年冬,他約我去新發現的旅遊景點「九寨溝」採訪。我們坐著越野車,有說有笑,一路大談辦報一事。我忽然提出一個新問題問:「國民黨蔣介石垮臺潰敗大陸,是不是與未搞報禁有關?」

他想了想說:「有關係,但不是直接的關係。國民黨真正垮臺的原因是它堅持搞獨裁統治,以及官員們的貪污腐敗。打垮蔣介石八百萬軍隊的是解放軍而不是報紙!報紙從來沒有這個作用。如果我們國家放開了輿論,准許私人和社會團體辦報,讓人講真話,說真活,就不會有‘反右鬥爭’和‘大躍進’餓死幾千萬人的災難。」

他還說,現在共產黨搞「改革開放」,政策有了鬆動,可能會准許私人辦報紙。他主張我積累資金,到中共准許辦報的時候,一定要去試一試。

九寨溝一山雪,一地冰。我們住在當時唯一的招待所——諾日朗瀑布邊的幾幢簡易木板房裡,出我們之外,只有一位香港來的女遊客。經交談才知她是打工仔,月工資高達兩仟港幣,大大嚇我一跳,方知兩地收入有這麼大差距!還和她聊起香港報紙,她說在香港誰都可以辦報,關鍵是你有無實力。

夜裡我和陳澤昆坐在火堆旁,商討怎樣辦報如何辦報,辦一張什麼樣的報紙,他說:我還是那句話,「一個國家,一個時代,報紙辦得多不多,是民主政治的表現,是有沒有言論自由的分水嶺。」要把辦報視為一種做人的責任與義務!三年後我「下海」來到北京,一邊賺錢,一邊想盡一切辦法辦報辦刊,最早參預第一張民辦報《中國廣告信息報》的擴展,後又自辦《中國市場信息》,爾後承辦《當今農民》,再後組建《中國公共關係報》。香港回歸前,還在香港註冊了《香港日報》、《香港晚報》、《香港晨報》,因各種原由皆未實現,一個字:難!

1998年六十五歲的他妻子死於癌症,不知為什麼他竟和一位小他近三十歲的姑娘結婚,卻不知這位姑娘要的是財產不是人?不久新婚嬌妻私下與另一年青男人往來。年邁的他憤而跳樓自殺。

唉,聰明人也有糊塗的時候,竟不知當今社會已非50年代的理想社會了!

他走了,卻留下我這個辦報希望不泯的老右派。而今故鄉成都市已有五百多萬人口,報紙卻少得可憐!大概不足十份報紙,且全是官家的報紙,沒有一張為老百姓說話的民辦報紙。而我總想辦張自己喜歡的報紙,為老百姓鼓與呼的報紙,為貪官墨吏聞而喪膽的報紙,不知這個心願在有生之年可否實現。

二,情才並茂的楊蓓

她叫楊蓓,名字和人一樣,是朵初綻人間的花蕾。她年長我七歲,故一直叫她楊姐。屈指,從相識相處到她離去,大約有四十多年,但近距離的接觸交談也就十多次。她留給我的印象是姣好、嫻雅、謙讓、寬容,凝結著一切美的東西,是位高品質的女性。但很不幸,不到二十七歲即劃為右派份子,接著趕出報社,送街道生產組「監督勞動」,接著在中學教書的老公,為求自保斷然與她離異,一個完好的家庭連同希望破碎了。此後終身不嫁,伴著孤燈冷衾,和女兒張羽相依為命,一直至死。

她是《工商導報》(1949年前中共地下黨和民主派合辦的一張報紙,1956年4月更名為《成都日報》)的老報人,華西大學高材生,人長得漂亮,當年有校花之稱。她文筆不錯,負責影評、散文,對小說特別偏愛,可從不動筆。那天,五十一年前的那天,我從市委調到報社,推開文藝組那扇緊閉的門,全組人都驚喜地望著我這個初來乍到的工農子弟,以各種不同形式和方法表示歡迎,只有她靜靜地坐在那張屬於她的辦公桌前的籐圈椅上,不動聲色地搖著手中那柄小小的檀香扇,香扇柄端的紅絲結隨著玉腕的蠕動像只彩蝶在飛呀飛。

她身材適度,臉頰秀美紅潤,著裝簡潔明快,一件天藍色的旗袍,一朵白色的領花,無處不顯示出女性的媚力與活力。她審慎地打量我一眼,不動聲色地淺淺一笑,然後又埋下頭翻看手中作者的來稿。我在想,好矜持的大家閨秀,對她是好感還是惡感說不清楚。幾天後,全組人去耀華餐廳品評川菜鼻祖蘭光鑒的烹調藝術,大家爭相發言,似乎總沒有踩到點子,待編委王畋(一個延安來的「老革命」,後來也是右派)轉頭向她時,她才張開薄薄的嘴唇,露出白白的米牙,柔聲緩語說:「川菜是我們國家四大菜系之一,都認為是麻辣,其實只見其表不見其裡。蘭老師今天作出的這一桌川菜,堪稱表裡如一的正宗。它微辣而香潤,似麻而爽口,既有淮揚菜之清爽,又有魯菜之厚重,還有粵菜之鮮嫩,不錯不錯,大家大家……」我聽後脫口叫絕:「楊姐,你說得太好了!」又一次(大概是週六),我和組裡號稱「多寶道人」的陳澤昆(後來也劃為右派),還有她,去人民公園觀賞盆景,三人在一處大石壁盆景前佇足不前。盆中石壁上立著一匹奔騰的駿馬,邁開四蹄、凌空而起,象徵著社會主義祖國「一日千里」的前進步伐。陳澤昆注目地看了看,笑著問我:「這馬塑得如何?」我對馬沒有研究,也缺乏欣賞能力,粗略地望望,順口答道:「就像真的一樣,是徐悲鴻手筆的臨摹吧?」「徐悲鴻的手筆不會這樣拙劣。」陳以手指著不足之處說:「馬在跑的時候,尾巴是直的,頸脖是高昂的。這匹奔馬的尾巴卻下垂,頭也沒有昂起。說明畫家在觀察生活時,忽略了這個細節。再有,這匹馬畫得沒有特色,蒙古馬不像蒙古馬,伊犁馬不像伊犁馬,河曲馬不像河曲馬,說它是川馬吧更不像。河曲馬高大雄偉,背部略凹,頭頸細而低垂,四肢瘦而蹄大,其特點是善於吃苦耐勞,靈捷勇敢,耳聰性敏,它和蒙古馬、伊犁馬號稱我國三大名馬……」他滔滔不絕地回答我的提問。我聽後仍不滿足,又提出新問題問:「項羽騎的烏騅馬又是什麼種類的馬?」他把球拋給楊蓓:「你幫我回答小黃提出的問題(我時年二十一歲,全編輯部的人都這樣叫)。」她淺淺一笑,臉上旋起兩個小酒渦,輕輕啟動紅唇說:「烏騅是指馬的顏色,不是馬的種類。照古時的說法,渾身純黑的叫驪,赤身黑鬃的叫騮,蒼白雜黑毛的叫騅,黃色間白斑的叫驃,黑白相間呈鐵青色的叫驄,白馬黑脊的稱為麟……」我聽呆了,她肚中竟然裝著這麼多的東西,真叫人羨慕!

還有一次,我和她一起閒聊,探討小說有關寫人的一些細節。她告訴我:「要想得金子就要善於發掘,發掘得愈深金的純度自然會更高。寫東西也這是這樣,平時對生活觀察得仔細,寫出的東西就新穎細膩。雖然每個人都有耳朵,可是並非所有的人都會使用耳朵。巴爾扎克有句名言:「拿破崙用劍沒有征服的,我要用筆去征服它。」不過,搞文學的人易於在文字上出差錯,正如會泅水的人,易為水淹死一樣。」她的回答不緊不慢,柔聲細語潺潺流水,澆著我渴望知識的心田。對她淵博的知識和精闢的見解,我由衷的欽佩,不過又敏感地發覺她話中有隱忍。

相交日久,相識更深。她發現我不但是個求知慾特強的小青年,也是個不趨炎附勢的非文化人,提防之心自然消減。秋燥的一個下午,我們兩人去大華電影院看《一江春水向東流》試映場(五十年代各影劇院凡上演新節目,都要先請報社人去觀看,然後寫出影劇評論文章指導觀眾)。在歸來的路上她忽然問我:「小黃,‘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出自何人之詞?」我道:「還有誰?亡國之君的李煜,李後主嘛!」接著,我把全詞復誦了遍:「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雕欄玉砌應猶在,只似朱顏改……」。她點點頭滿意淺淺一笑,似沉思似回憶地說:「你背得一字不拉,且有韻味。我再問,你知不知道李煜就為這首詞送了命?」我愕然,張著嘴,聽得她繼續說:「文學這東西一不注意就會惹出禍端來。宋太祖趙匡胤讀了這首詞後,認為李煜亡國之心不死,有反意,即下令用藥酒藥死李煌。唉,李煜何曾有反意,不就是個文人嘛?歷史上有好多好多這樣的事情啊!」

哀嘆,傷感的情緒籠罩著她,而處在「春風得意馬蹄輕」的我,自不以為然,反用教訓人的口吻說:「楊姐,你這些顧慮是不必要的,舊時代是這樣,文人易受文字獄之害,可現在的國家是社會主義國家,社會主義的國家是人民當家作主的國家,是最民主最自由的國家,怎麼會有文字獄呢?出現文字獄的時代早已經為我們黨和毛主席埋葬了。楊姐,你有才華,你有功底,我希望能看到你寫的東西。」

她搖搖頭仍淺淺一笑,只不過這笑裡有憂鬱,說:「我不會寫,縱會寫也不敢輕易動筆。不像你出身成分好,有什麼也不會是立場問題。可我是舊報人,說不清楚啊!有時真想改行,可我又喜歡文學,真矛盾。」我無言,心裏揣測:可能在哪次政治運動中她為文字事吃過苦頭,或是在胡風事件中受到過審查?直到今日還有那麼多顧慮。出於幫助同志,我坦露胸懷道:「楊姐,是呀,歷代統治階級,總是用高壓的手段禁絕言論誅殺知識份子,製造文字獄,屠戮寫文章的人,結果呢?只能是加速他們的滅亡,國民黨蔣介石不就這樣嗎?這些慘痛的歷史一去不復返了。現在我們國家正在搞社會主義建設,需要大批的作家、藝術家,決不會出現文字獄!」她對我大言不慚信誓旦旦的說教,報以無聲地淺淺一笑,算是回答。

1957年「反右鬥爭」前夕,領導上安排她和我去省府招待所採訪巴金。在回歸的路上,我突然提出一個問題問她:「楊姐,他怎麼起這麼一個怪怪的名字,巴金?」她道:「這個名字一點也不怪,代表著他的信仰」。

「信仰?」我感到莫明奇妙,睜著一雙大眼睛聽她的下文。她是個裝有一肚皮知識的大小姐,讀了不少書,對每件事都能說出一個道道來,還喜歡把自己的知識告訴後來無知者,就像普羅米修斯樂意把竊來的天火分給別人,讓黑暗的世界更光明。

她啟開微塗唇膏的小口,娓娓地吐出一串串閃光的珠璣,深入淺出地說:「巴金,是兩個人的名字。巴,是巴枯寧;金,是克魯泡特金,這兩個人都是歷史上有名的無政府主義者。聽說,巴老年輕時崇尚無政府主義,追求個性上的解放和創作上的極端自由,不願意受任何約朿,這思想在他早年作品中表現得淋漓致盡。正因為他崇尚自由,追求個性解放,所以才能寫出那麼多震憾人心的好作品,我讀中學時就是他的讀者,而且讀得入痴入迷。」

我靜靜地聽著,待她稍歇時才插話問:「搞創作的人是不是都喜歡無政府主義?無政府主義是不是創作上的自由?」她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只好淺淺一笑。不久,一場以殺滅知識份子言論和思想自由為宗旨的「反右鬥爭」在全國展開,我因小說《給省團委的一封信》早於她二十多天劃為右派份子,在批判鬥爭我時她從不發言,總是靜靜地平心地聽著,偶爾投來關注與同情的眼光。但隨著反右鬥爭的深入發展,她也被揪了出來,事情引起的原因,是她和同組新調來的編輯邱乾坤(也成了右派),奉命去採訪老作家李劼人,寫了篇通訊《棱窩訪劼老》,文中引用李老之言:「流沙河、丘原、曉楓,是省內有才華、有希望、有發展前途的青年作者,雖有錯誤,黨要愛護他們、關懷他們……」便成了為右派壯膽打氣的「毒草」。開初,她置之一哂,沒有怎樣去理睬,來去上班依然裝束清麗,談吐自如,沒當成一回事。報社幾次開她批判鬥爭會,就是斗不起來,會場冷冷清清沒人發言。一則她人緣好,二則大家找不出批她的材料。負責抓右派的市委張靜山副秘書長,不愧是抗日時期老幹部,拿出「挖地三尺」的硬功說:「她是華西大學校花,校花有什麼好東西?從她人品上去找!」主人吩咐,打手們敢不執行,經過幾天外調,美術組一位畫師立即炮製出一幅別開生面的漫畫大字報:畫面上的她,濃裝艷抹,坦胸露懷,修長大腿赤裸到臀部,站在一部吉普車上兜風,兩個大鼻子老美緊緊地摟著她。畫上一行大字:「交際花楊蓓醜態」,你說缺德不缺德?

中國是個封建國家,自古有「男怕背盜,女怕背娼」之說,貞潔對一個女人來說重於生命。無論富與賤的女人,一當她和娼或是作風不正沾上邊,就徹徹底底完了:是姑娘嫁不出去,是妻子丈夫會馬上離婚。貞潔,比生命還貴重的貞潔!當她一看到這幅漫畫,微笑立即消失,清麗再不浮現,自此低頭勾腰像個小偷,在人前矮了半個身子。沒過多久時間,她十三中教書的老公,向她提出離婚,她沒說一句話,默默地咬著嘴唇,在離婚書上簽了字,帶著幼女張羽獨處而生。

此後,我開除公職送去勞動教養,十五個年頭後的1976年逃出樊籬,在成都流浪。突然在她住的地方碰上她,我轉頭欲走,她追了兩步叫我:「小黃!」我站住,不敢正視她。她布衣粗鞋,一副勞作打扮,臉龐不再紅潤,秀麗早已逝失,粗粗劣劣像位五十多歲的大娘。她不問我什麼,快速地塞了兩斤糧票和十元人民幣在我手裡,然後淒淒一笑無聲地走了。再四個年頭後的1980年我「改正」回到報社,又同在文藝組,只是辦公室一分為二了。見面時她仍淺淺一笑,但這笑淒然,雙頰也不見酒渦,頭髮花白,滿臉皺紋,看稿戴上老花鏡,並不停地大口大口地吸菸,一支接一支,不知是過猛還是強吸關係,時而爆出揪心的劇烈咳嗽。她見我第一句話是(也就是這句話):「我知道你會回來!」

我們生活工作又回到二十三年前,看稿件處理稿件,但再沒有多餘的話聊,更不談論藝術什麼的,她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一次我實在忍耐不住試探性問一句:「你就這樣?」她淺淺一笑,滿是皺折的臉上像道道水的波紋,她不動聲色說:「這樣不是很好嗎?」

話雖如此,我看見在那笑的眼波裡溢著亮亮的光點,是沒有滾出的淚珠。

她的女兒張羽因未讀到書,不能頂替媽媽工作,好在組織上照顧,安排在報社作小工,成天蹬著三輪車來回運送物件,幹著男人們幹的活兒。一次我偷偷向她建言:「你怎麼不提要求,把張羽調到排字車間去?」她笑笑:「很不錯了,很不錯了,得感謝組織啊!」後又聽說,離婚未娶的愛人張某向她道歉,向她提出復婚,但遭拒絕。後來我「下海」來到北京打拼,聽說她多次申請入黨,竟然被批准了。我百思不得其解,特地回報社去看望她,可她什麼話也不說,一見著我就快步地溜走了,只見辦公桌上留下幾個無言的菸蒂。兩年後,聽說她患了不治之症的肺癌,累死在工作上。辭世時不足六十歲,唉,一朵被捏碎的花……

三、一生悲憤的王畋

這是一個怪怪的題目,卻是一段辛酸的往事。可就這麼一個不輕不重的巴掌,讓我的老領導,不僅丟了總編室主任之職,還開除黨籍,行政從十三級降至十九級,一腳踢出相府,貶到成都草堂寺當園藝工,再未回到報社,一直老死在那裡。而且這「一個巴掌」,是為我而拍的,儘管時間已經過去了五十年,卻深深地銘刻在我心中,時不時地浮上來,直到今天才化成這段辛酸的文字,讓我欲哭無淚,好不容易堅特地寫了下去,就為著這「一個巴掌」啊!不知誰個文人,寫了首撐船竹竿(四川人叫篙竿)的詞,全聯記不得了,只記得其中兩句:「休提起,休提起,提起珠淚滿江河……」。這短不足十三個字的句子,是多麼形象生動,叫人回味無窮啊!

他的一生,就像撐船的竿,跟著共產黨,追隨毛澤東,從抗日戰爭,撐到「解放」戰爭,又從「解放」戰爭到撐進軍西藏,馬不停蹄,身不解鞍,置危險於不顧、視死亡如歸,駕著一葉渴望民主自由之舟,衝破驚濤駭浪,迎著暴風驟雨,好不容易到了一個平靜的港灣,卻被自己人打沉下去,一直沉到最底層,再也浮不上來,應了這「休提起」的詞兒?

他的一生是災難的一生,悲劇地一生,也是共和國一幅灰色的畫卷,不,是上世紀中國廣大知識份子的灰色畫卷!可是,我們曾為之發狂過,鍾愛過的共和國,直到此日此時,也不願更換這面旗子的顏色,仍視為驕傲,那就需要我們一點一點地重新為它塗色。

五十年前三、四月份,正是「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萬象復甦的春日,一時被藝術家們稱為文藝的春天。可是一些討厭春天、喜歡獰鳥的人,早已舉起蘭黝黝地雙管獵槍,藏在花叢綠草深處,瞄準一隻只唧唧啾啾的小鳥。四川打的第一隻鳥,就是《草木篇》的作者流沙河,沒有想到後來中彈的竟有一萬多隻鳥,有的還是飛不起的雛鳥。我們《成都日報》小小的文藝組有六隻鳥,四只被擊中,想不到他這個老革命也中了彈,就是這「一個巴掌」,一個不平的巴掌。

那天,他輕輕推開我們文藝組辦公室的門,拿著修改好的稿件清樣,徵求楊蓓姐的意見。楊蓓挪把籐椅請他坐下,淺淺一笑說:「老王,你是頭,定了就是。」

「那不成,得再看一遍。」他把劃有紅鉛筆的修改清樣,交給楊蓓,靜靜坐在那裡默默恭候。

他的級別雖然比總編高,資格比市委宣傳部長老,但從沒有官架子,對誰客客氣氣,溫文爾雅。不知是身體原因,還是節儉之故,他總是喜歡穿著那一身黃呢細料軍服,鼻樑上架付茶色水晶鏡,這恐怕是雪域生活留下的後遺症?腳下蹬著一雙長長的馬靴,加上一米八幾的個子,縱坐著也高出楊蓓一個頭。

組長肖青說,王畋是老革命,老報人,學生時代就參與辦報紙,在延安時當個編輯。後隨軍南下,西藏「和平解放」時,就是《西藏日報》總編輯,因患有心臟病,不適宜高原氣候,調回內地休養,暫時在《四川日報》上班。去年《成都日報》創刊,市委向省上要人,便調他來作總編輯室主任,負責報紙的終審。批判《草木篇》是全省的一件大事,所以他抓得很緊。

他待楊蓓看完清樣,見未提出意見,便說:「詩無達詁,不知這提法對不對,老拿不定主意。我翻查了下《辭海》,好像也說得不甚清楚……」

他說的是四川大學中文系主任張默生教授,昨天在省文聯座談會上,對眾多批評《草木篇》的意見,表示出不同的看法,提出「詩無達沽」的見解。意思是說,自古以來,對一首詩的看法理解,都不是一致的。比如杜甫《贈花卿》一詩:「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天半入雲。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幾百年來說法就不統一,莫衷一是。有人說,是寫錦城音樂的優美動聽;有人說,是寫達官顯貴的糜爛生活;,還有人說,是對崔光遠部將花敬定,在蜀地動用天子禮樂的抨擊……故詩無達詁。現《草木篇》也是這樣,有人說它是「反黨毒草」,有人說它是寓意抒情的休閑作品,關鍵是從哪個角度看問題。

我文化知識水平低,不懂得「詩無達詁」這四個字的意思,從旁插一槓子,問:「什麼叫詩無達詁啊?」

他正正茶色眼鏡,那瘦削少肉的臉上,浮起層善意的微笑,說:「達,通達、貫穿;詁,解釋或叫註釋。詩無達詁,就是一首詩從古至今,沒有一個統一的意思,各家有各家的看法,各人有各人的解釋。」

「不錯,是這樣!」年輕人嘴無遮欄,何況我自來心直口快,連珠炮地放開了:「這不是和瞎子摸像一樣道理嗎?三個瞎子摸一頭像,摸到像鼻子的人說,像是條石頭;摸到像腿的人說,像是根木柱;摸到像腹的人說,像是堵牆板……」

他嘿嘿地笑了起來:「小黃,你還真會解釋。」他站起拿上清樣,又注目地看了楊蓓一眼說:「就這樣定,明天發一版。」

「老王,你是不是再考慮一下,這個時候發好不好?會場就有人說,張默生在為流沙河開脫。」楊蓓一下顧慮起來,欲言又忍:「我怕……」

「怕什麼?又不是你的觀點。」他停住腳,再看了遍手中的清樣,不無關懷地說:「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就是各有各的觀點,都一個腔調了,還爭鳴什麼?你是參會的記者,照錄而已。再說,對《草木篇》的批判也有失公允,一組散文詩嘛,哪就有那麼多問題?我簽發的稿,我負責!」

我是流沙河的支持者,穿連襠的人,對他無畏的精神深表敬佩,立即表態:「王主任的意見,我同意!」

待他走後,楊蓓姐久久抱住頭沒有說話,心不在焉地不知想什麼。事隔了一週,我和她外出採訪,忽然她嘆口氣說:「唉,老王怪可憐,三十六七的人了,還打著單身!」

我驚了,兩眼怔怔地望著楊蓓,問:「他沒有結婚?」

她一邊走,一邊細細說,「他向我講過多次,1941年,他和中學相愛的一個叫什麼?哦,哦,叫袁靜的女友,從山東跑到延安去參加革命。後兩人分在一家什麼報紙作編輯,感情好得不得了,相互留有生死與共,百頭偕老的誓言。後整風,延安大抓特務。有人檢舉,說他們兩人是國民黨派來的特務,又打、又鬥、又關,搞了大半年。後來他放出來了,袁靜經不住革命考驗,自殺了。至此,他沒有再找女朋友,一直懷念袁靜,說她人品好,又有才華……」

我聽得心裏酸楚楚,重沉沉,不知革命道路有這麼多坡坡坎坎,「考驗」,還會把人「考驗」死,竟嘆起氣來說:「楊姐,他那麼好個人,你怎麼不幫他介紹個對象?」

她沒有說話,快到採訪目的地了,才敞開了點心扉:「小黃,你不瞭解知識份子,沒有合心合意的對象,寧願打一輩子單身,結婚比不結婚還痛苦。」

我聽後,真不知該說什麼?也許我年輕,正處在「人約黃昏後」的浪漫歲月,不知男女感情這麼複雜!自此我方注意,王畋總喜歡到我們辦公室來閒聊,特喜歡和楊蓓聊,不過都是些文學和工作上的事情。

一次,我去他辦公室送校了的清樣,他留我坐了會兒,除問我最近在寫什麼作品外,還問我楊蓓請假未上班的原因。我道:「聽說她得了感冒,在醫院輸液。」

他聽得認真,不停地吸菸。此時,我方發現他煙癮特大,桌上一個大瓷盤裡全是菸蒂,辦公室全是濃濃咽味。我便關切地說:「王主任,今天不來你辦公室,我真不知你吸菸吸得這麼厲害,一天能吸一包吧?」

他怕嗆著我,忙推開窗戶,取下鼻樑上茶色水晶眼鏡,用擦布不停地擦鏡片,爾後,久久默默無語望著手中那支煙,似乎在考慮怎麼回答我堤出的問題。約莫兩分鐘後,才不好意思地一笑說:「我吸菸從不出這間辦公室,只要一坐下就抽,一天至少兩包。」

「兩包?」我睜著雙大大的眼晴。

「對,兩包。」他靜靜地不動聲色說:「我用它解悶,用它伴工作。唉,十多年了,也就成了習慣。」

相視沉默了好一陣,只有腕上手錶在嘀嘀噠噠作響。他換支煙,吸上說:「你楊蓓姐是個才女,工作又拿得起來,不容易啊!」

到了1957年7月,轟轟烈烈的「反右鬥爭」在報社開展起來。在市委工作組的授意下,極積分子把我發表在《草地》文藝月刊上的小說《給團省委的一封信》,和兩個未發表的鉛印續篇《向黨反映》、《上北京》張貼出來,說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

我不服,寫大字報反擊。為了制服我的「囂張氣焰」,在一次報社召開的全體編採人員定性大會上,不少事先佈置好的極積份子大聲叫我站出來,交待檢查「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行」。我不但不檢查,還質問那些積極份子:「我反了什麼黨?你們這些地主、資本家出身的少爺、小姐,才是反黨的右派份子!」

氣得他們拍桌大喊、大叫、大罵:「你為什麼要寫反黨小說?你早就背叛工人階級了!」

「放屁,誰背叛了?」我據理力爭,毫不退卻,說:「是黨提倡干預生活,是毛主席主張揭露生話陰暗面。既然我寫的是反黨小說,省文聯機關刊物《草地》為什麼要發表?」

極積分子們底氣不足,佔不了辯論上風,氣得干吼,會場一片混亂。

這時,他挺身而立,突然把桌子一拍,道:「吵什麼?說小黃是右派,我是五人領導小組的,還沒舉手同意嘛!」

會議嘎然而止,積極份子們一下泄了氣。想不到兩個小時後,鋪天蓋地的大字報,貼滿報社走廊一切空隙之處,口徑全一致:「打倒老右派份子王畋!」

「決不准許王畋包庇右派份子黃澤榮(曉楓)!」

「王畋必須向黨低頭認罪,交待自己反黨罪行!」

真叫立竿見影。接著,他被停職,再後和我們十多個揪出的「右派份子」蘇定生、孫文元、陳澤昆、楊蓓、邱乾坤、宋得貴等,一起集中勞動。他天天見著楊蓓,但從不說一句話。後來,我被開除公職,送「勞動教養」;他開除黨籍、撤銷一切職務,行政十三級降為十九級,到草堂寺當園丁;楊蓓自被劃右派後,老公劃清界限,提出離婚,去了街道生產組。

二十三年後的1980年12月,我「平反」(我是判過刑的「反革命」)回到報社文藝組仍作編輯。一天,我特地騎著單車,去草堂寺看望他。

他也早己「改正」,但不願回報社,自願留在草堂寺做高薪顧問。他有單獨住室、客廳、廚房、衛生間,但仍是單身。此時,他已近六十歲,還是那一身裝束:黃呢細料軍服,鼻樑上架付茶色水晶鏡,腳下蹬著一雙長長的馬靴,卻多了一付枴杖,臉上多了些黑褐色老人斑,一走路就拄著枴杖,有點未老先衰。歲月不饒人呀!我心裏在說。他將我讓到他的住室。住室很潔淨,一張單人行軍床,半套沙發,一張精緻的圓桌。在他那常坐的籐圈椅前,有個鐵皮火爐,裡面燃著蜂窩煤。爐上放著個銅茶壺,茶壺不停吼叫,壺嘴吐著長長白汽。

他若有所失不停地吸著煙,煙癮似乎比從前更厲害,吸著吸著,時不時爆出陣劇烈咳嗽。我有點不安,想提那「一個巴掌」的事,可他沒點興趣。我坐在沙發上,品著茶,從生活入手問:「身體好嗎?」

「好!」

「還是一個人?」

「一個人!」

「為什麼不回報社?」

「不回!」

「這兒比報社好麼?」

「好!」

他的回答,沒有個多的字,不知為什麼,我有種說不出的難受,難受得心在顫抖。在我離開時,他突然問:「楊蓓復婚了嗎?」

「沒有。」

「為什麼?」

「她說沒有意思。」我心裏一亮,想搭個橋。

他「哦」了聲,嘎然關住心扉之門,再不說什麼。

我由不得關切地問一句:「帶信嗎?」

他無表情地搖搖頭。

分別時,我緊緊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冷,但有力。兩年後,他心臟病發作,未送到醫院就死了。此時,我在西藏採訪,趕寫「和平解放」三十年的報導。回歸時,我去草堂,草堂人說:火化後,骨灰由他侄兒帶回了山東。

我反為寬慰,覺得他的魂魄總算有了個長眠之地,有侄兒守護,不會孤獨了吧?也許,這就是革命對他的回報吧?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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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看中國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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