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義:鳳仙花(圖)

作者:鄭義 發表:2008-11-17 2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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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總是一再走進相似的夢境,也不知道別人如何。隔上一段時間,半年或數月,就會在夢中走進一處晦暗的牆角,往往是一座黃土板筑的農舍,在散發著霉氣的舊物堆上翻撿。每一次總會有驚喜:嗨,這被子不還能用嗎,補一補再洗洗!更多的時候是打開一舊木箱,驚喜地發現似曾相識的種種工具,諸如鏽跡斑斑的斧子、鑿子、刨刃,還有鏽成一餅的釘子。便趕緊收撿起來,一邊心裏詫異道,怎麼就沒帶走,竟然遺忘在這裡了?無聲的夢境裡,一邊收拾舊物,就有某種感動油然而生,淚水悄悄浮起。那些遙遠的、失而復得的事物總是美好的。

這夢不斷重複,場景會略有變換,有時是插隊落戶的小土房,有時是挖河工地或建築工棚,但舊被褥和破箱子這兩個道具是大致不變的,當然,還有那如陳酒般濃郁的戀舊之情。醒來就想,到底是什麼意思呢?這夢的"主題",大約是"搬遷"吧?離開中國之前,前半生可謂動盪不寧。搬過多少次家呢?有天計算了一番,至少有15次,還不算89民運失敗後那段天涯浪跡。每一次,大都是箱子加鋪蓋卷。三年文革結束後,強迫自願到山西太行山當農民,全部行李就是一個鋪蓋卷一個彩線網兜裝著的臉盆,還有一口噴塗了毛語錄和葵花圖案的赭石色木箱。箱板極薄,精確地說只有一個半厘米,底和蓋是三合板,三個毫米,雖然加了幾條木撐子,也像是紙糊的。價錢也不便宜,24元人民幣,插隊知青每人限購一隻。如果有人寫一部關於木箱的專著,就會發現這款木箱具有空前絕後的意義。知青們又都要裝上十幾二三十本書,一路火車汽車馬車顛簸下來,上了山大多開裂了。

一生中買過也親手做過不少的傢俱,唯有這隻木箱是最令人難忘的。

2

說下農村是"強迫自願",是指文革後期的"大翻個兒"。無論是"奉旨造反"、"越旨造反"還是"趁機造反",一律被鎮壓清算,什麼反都是不能造的。生活迅速回歸紅色專制之舊軌,"造反派"已成"反革命"的同義詞。不"自願",留在城裡,天子腳下,會有什麼好果子吃嗎?那是我們這一代人親身經歷的第一次政治大失敗。這種失敗感隨我們流放到鄉村,造成了一種群體性的批判性思維。各種離經叛道的討論和串聯,不久便引起官方關注。因通信中涉及政治,索爾仁尼琴被擄進"古拉格群島",我則被迫遠走大興安嶺,在戶籍控制最薄弱的邊地開始了平生第一次逃亡。伴隨我在東北黃花松林海裡當"盲流"的,是一張破狗皮褥子,還有一隻特製的有暗層的工具箱。那年月,可真是年輕啊。

六年農耕生活結束,那只"紙糊的"衣箱再加上這隻流浪工具箱又跟我上了呂梁山。那是一座大型煤礦,當了建築工人。那幾年結結實實做了不少木箱,都是下班之後為工友們幹的私活兒。建築工是水上的浮萍,居無定所,隨工程不斷漂泊,木箱是最實用的傢俱。在工棚裡我有一隻工具箱,離開煤礦時師兄弟們又給我釘了一個,就這樣,箱子以及箱子裡那些熟悉得令人心跳的舊工具就如卵石般沉入了記憶之河的深處。89民運失敗後成了通緝犯,遙迢逃亡路上,又抖擻起精神,作了個串村走戶的流浪木匠。夜深人靜之時,往往會想起家裡的那兩隻老工具箱。奇怪的是,想家的時候似不太多。其實那是個新家,太原府南華們東四條,"作家樓"頂層,二百平方米,新房,一色嶄電視音響冰箱沙發書櫃,在二十年前那是相當排場了。牽掛不舍的,竟然是那兩隻舊工具箱。真是沒有富貴命。我猜想,在我的潛意識中,箱子定然成了顛沛流離的象徵。

3

那艘十六年前在低矮雲層下從南方小小漁港啟航的偷渡之舟,既是一種與自由的連接,也是一種隔絕。除了手稿和隨身衣物,舊有的一切皆無可奈何地拋在了船尾之後。從香港到紐約再到普林斯頓,走進空無一物的房間,打開手提包攤開衣物,坐地毯上和妻相視一樂,日子就這樣再一次從頭過起。

那套一室一廳的小公寓是作家老友蘇煒夫婦為我們看下的。一進門,是一溜長長的不拐彎的樓梯,爬上去,就是空蕩蕩的地毯和牆壁。有煤氣灶沒有鍋,有插銷座沒有燈,窗簾倒是有的,那種最簡陋的塑料百葉帘兒。頭一晚是怎麼過的呢,實在記不起了。大約是蘇煒送過來一套被褥吧,鋪在地毯上,暖氣倒是燒得很足。我和妻相擁而眠,心被幸福所填滿。走過艱難漫長的路,我們終未失散。

幾乎是從第二天開始,先期抵達普林斯頓的流亡者們就送來了各種家庭用品,每家一件,附近教會也幫了一把手。雖說是舊東西,幾天下來,桌椅床櫃檯燈電視鍋瓢碗盞也就應有盡有,滿像那麼回事了。似乎蘇曉康家沒有多餘舊傢俱,他太太傅麗便開車帶我進了大學城,逕直走進阿列克山德街上一間舊傢俱店,讓我隨便挑。我看中一張大寫字臺,深咖啡色的,左側小櫃子裡有一套複雜的機關與彈簧,一拉,就會嘎嘎作響地跳出一塊放打字機的抽板,有點古堡幽靈的味兒,會跳出個漂亮的女妖精來嗎?風格也古板沈重,有點像我寫的文章。價錢我記得很清楚,二十五美元。喜歡嗎?傅麗滿面微笑,掏出錢包就往外捻綠花花的票子。二十五美元!那時在我的眼裡簡直是一筆大錢。到美國頭幾年,我的所有文章都是在這張寫字檯上寫的,包括長篇小說《神樹》。後來傅麗出了車禍,一直未能完全恢復,真是很令人傷感。

記得有一天萬潤南從法國來看我們,凳子沒坐熱,就拽上我開車到處找商店。那陣兒我不會開車也不熟悉附近街市,老萬就往大路上開,撞見大店就進。進了門,笑笑地舉手一劃拉,說:吶、吶,你們剛安家,吶,看看需要點什麼東西!我忙說什麼都有了,千萬不要破費!老萬是中共建政後頭一茬兒民營企業家,鼎鼎大名的四通公司奠基者、靈魂人物。89之前,那是站海淀一跺腳全北京地面都要打顫的新貴。只可惜他不能抑制內心的激情,捲入太深。不得已出亡海外,萬貫家產都與他絕了緣分。那些年他是全球最大民運組織"民主中國陣線"的頭兒,滿世界跑著幹革命。在巴黎開了間中餐館,日子過得也勉強。見我執意推辭,便自作主張,為我們購買了一套玻璃餐具,從湯盆盤子到飯碗,總是看見我們那些餐具過於拼湊了。後來,老萬想以炒股來籌集民運經費,幾起幾落,最後輸得精光,跑到洛杉磯開了出租車。心臟又不好,有次在路上突然發作,差點出大事。這些是後話了。記得當年我們花錢買的只有兩樣東西,一是電腦,一是汽車。買電腦是張郎郎的主意,說往後寫作一定離不了電腦,帶著我去買了一部當時最先進的386。汽車是蘇煒帶我們去買的,三千塊錢買了輛淺藍色的二手福特車,STATION WAIGEN,中國叫工具車,車頂上背著行李架。我看上的就是這個行李架,挺威風。車屁股是方的,空間頗大,可以撿點舊傢俱什麼的。

4

流亡者的家,大多是從街邊上撿來的。

美國人不用的舊傢俱,一般有幾個去處。一是在陽光明麗的好天氣,家門口擺個地攤,把淘汰下來的各色居家用品搬出來賣,其中也包括舊傢俱。不冷不熱的,一家老小坐那兒晒太陽,隨便定個價錢,有時也跟人還價,無非是個興致。還有就是捐給"救世軍"舊貨店,由他們標個價稀爛賤賣給窮人。最省事的,自然就是一扔了事。環境幽雅的高收入社區,是不能隨便扔傢俱的。一般的公寓區,則很是方便,扔大型垃圾箱裡便可。尚有七八成新的,便擺在垃圾箱旁的街邊,等人來撿。誰看到了,都會打個電話,叫我馬上就去。蘇煒、陳奎德、孔捷生都給我打過這種電話,劉賓雁也曾興致勃勃地叫我趕緊去他家附近看一套相當不錯的櫃子。沒過多久,我就成了撿傢俱的專門家。我當過木匠,對傢俱有特殊感情,特別是對做工精湛的老傢俱。另外,我還發現了一塊風水寶地。

我家所在的"小紅莓"地區,有一大片二層紅磚公寓。公寓區緊北面是大片的玉米田。就在這居住區與農田的交界處,放置了一個碩大無比的垃圾箱。準確地說,是一個大型卡車拖運的集裝箱,法定的舊傢俱丟棄處。還記得初次發現新大陸的興奮:順焊接在箱體上的小鐵梯爬上去,往裡面一瞅,那可真叫人眼暈!一切居家用品,從床到水壺,從自行車洗衣機到冰箱彩電,你需要和不需要的,認得不認得的,應有盡有--除了汽車和船。這也是"撿"嗎?我悄悄環顧四方,怯怯自語道,他娘的這簡直是偷了!很快,我們的傢俱就淘汰了一遍。發現了更好的,就換。只恨房間小,擺不了幾件東西。曾誇下海口,說再有難兄難弟來普林斯頓,一日之內便能為他置辦一整套傢俱--除了書櫃。住公寓的人,有藏書的極少,哪像我們這些窮酸秀才,眼看著成了喪家之犬,還見天踅摸著書書書。後來89工人領袖韓東方一家出來,就幫他很撿了幾件傢俱,眼光老道,動作熟練,外帶送貨上門。

流亡的日子,也還是另有一番情趣。

5

除了撿傢俱,還撿過一些其他東西。

某晚出行,車燈一晃,見路邊躺倒一鹿,車撞死的,心中就轉起了念頭。"小紅莓"左近是農村,除了我們那個公寓區,一家家農戶都隔得遠。黑黢黢的鄉間小路上,猶豫了幾分鐘,還是調轉了車頭。一摸,寒風中那鹿尚有餘溫,便掀開後門,攥住前後蹄,血淋淋地甩將進去。到得家門口,卻死活搬它不動了,只好叫來近鄰蘇煒。蘇老弟雖插過隊,卻是書生本色,見了血就臉色發綠,手腳皆軟。好不易將鹿抬進門,再合力抬上長長的樓梯。妻問剛才是如何弄上車的,我說做賊時腎上腺素氾濫,力大無窮。美國法律多如牛毛,也不知路邊撿頭鹿犯不犯法。拿出當知青時剔羊的本事,在廚房裡剝皮去頭尾,將好肉分作十餘份,冰箱裡凍了,分送普林斯頓各友人。只是廚房裡到處血跡斑斑,如同活殺了一人。過兩日,喘勻了氣兒,把自己那份鹿肉加上薑蔥蒜花椒大料紅燒了。味道不錯,口感亦可。卻不料食後燥熱異常,大冬天脫了個光膀子。中醫說鹿肉大熱,過去以為野狐禪。自此便再不撿鹿。

蘇煒撿過一條被人遺棄的大黃狗,我撿過好幾盆觀賞植物。後來就有了教訓:凡有生命的東西是不能隨便撿的。那大黃狗有過一次被遺棄的淒惶,對蘇煒一家百般依戀。那種小心翼翼的似帶猜測的眼神,真叫人心疼。後來狗老了,連車都爬不上去了,蘇煒為它送了終,埋在了他家後院,孩子哭大人也哭,還寫了祭文。就有文友嘆道,就算是個人,也死得值了,兩萬字的大塊文章!撿來的植物也是,勤照顧著點兒,就一天天往高了竄。換過了幾次盆,小房間就再難有它們容身的空間。又不能扔掉,朝夕相處多年,好歹是一條生命。雖無大黃狗那種令人惻隱的眼神,也是下不了手的。一盆尼安德貝拉棕櫚,很像水竹的那種,撿來時是袖珍級,十幾年後長成一棵小樹,送給了德國過來的女作家廖天琪。一盆帝王棕櫚,原生於熱帶,長得頂到天花板,送給張郎郎,他家天花板高。可惜後來死了,郎郎還專門向我道了聲歉。一盆和平百合,類似於萬年青,葉片肥大,開白花,也是因長得太旺,擺我書房正中,幾乎佔了半壁江山,只好找了個大房子嫁了出去。數月後再看到時,已是枝殘葉敗,僅剩小半條命了。怎麼會這樣?送來時生機盎然花枝招展的。我二話不說,把她抱上車,眼淚止不住汪起:女兒,咱們回家去......

有了這些經歷,再不敢撿有生命之物。家裡僅存的幾盆植物,特別是那盆失而復得的百合花,也是要養老送終的。

6

有一次和幾位留學生聚餐,他們聊股票行情,我們講撿破爛趣事,漸發覺有些不合時宜的味道。有人善意提醒道,還是要盡快進入美國主流社會......聽話聽音,這句話令我自覺形慚而又納悶。通過捐贈、賤賣、跳蚤市場、撿拾,美國社會形成一個幫助貧困者和新移民的物資循環流。這是一個榮辱觀未曾顛倒的社會。凡新來乍到的,除了投資移民與卷款潛逃的公僕,少有不撿拾舊物者。吾人早已放下著名作家學者之尊,還有人替我們扛著呢?普林斯頓以她引以為傲的人道主義傳統接納過眾多流亡者,在他們遭舊世界追殺煎迫之際給予庇護與尊嚴。中國流亡者,不過是新近發生的故舊之事。諺云: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們沒有湧泉而唯有文字。我們把流亡期間特別是寄居普林斯頓時期所完成的著作贈與普大圖書館。每一頁上都書寫著中國人的血淚以及對自由的渴望。這些書籍,如能在中國出版,每一本,恐怕都可以實現小康吧?有留學生求證,我新出版的《紅色紀念碑》是否掙足一筆大錢,置了一棟大房子。答曰無稽之談。倘若在中國,不談精神價值,僅版稅,要買樓也不止一兩棟。我們當然很難融入美國主流社會。我們過去的血淚與未來的嚮往、我們的心、我們所獻身的"主流"全在中國。

兩三年後,朋友們都找到了各種謀生之途,離別了普林斯頓這個中轉港,星散四方。回想起那段撿傢俱的日子,心裏真有一種說不盡的歡樂。我猜測,那是初嘗自由之果的歡樂,也是生活清貧而精神格外富足的歡樂。一種終其一生亦絕難再現的人生境界。

7

前兩年,二哥贈我幾冊他親自編印的圖集,囑我傳之後代。書名叫《復照和仲夏之夢--我們的童年》,"復照和仲夏"分別是我們兄弟姐妹五人名字中最後一字或諧音,看得出,頗用了一番推敲的功夫。上好銅版紙,彩印,製作極為精美。除了必不可少的老照片,還有兩兄寫的優美文字。最為難得的,是幾幅重慶北碚故居的回憶圖。兩兄皆為著名建築家,畫建築是他們的拿手技藝。為了準確再現記憶中的故居,畫了庭院及住宅的總平面圖、鳥瞰圖、總立面圖,然後是住宅的平面圖、鳥瞰圖、立面圖,意猶未盡,又畫了住宅三個角度的透視圖。一個美輪美奐的家,一個逝去的童年之夢。嚴格說來,這不是我的夢。紅軍佔領重慶時,我不過兩歲多。自此掃地出門,淪為赤貧。父親和盧作孚等創辦了民生輪船公司,無黨無派,不貪不瀆,還把事業做得很大,成了長江上最大的民營托拉斯。擱在今日,不知道有那位企業家敢與他們相比,官辦民營都算上。這本圖集,引導我第一次走進那個早已遺失的家。二哥畫那些圖,用了最新的電腦技術。庭院、房屋、林木、花卉、汽車、人物,效果逼真,宛如照片。院牆外水田的漣漪,屋檐下飛舞的陽光,煙囪裡飄出的炊煙,孩子手牽的黃狗,還有天上飛過的那些大雁、灰鸛、鴿子,無不寄託了如水似煙的綿長思念。

讀罷這本圖集,我忽然醒悟:那些我名之為"搬遷"的夢境,實在是蘊涵了另一層更深的永恆的主題--"家園"。我們這個大家,半個多世紀以來所經歷的,無非是一次接一次的毀棄。與眾兄姐相比,我毀棄的最多,稍不留神便僅剩一箱一被,以至於孑然一身。圖集的名字兩處用典,優美浪漫。一處是王維詩句:"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另一處是莎士比亞名劇《仲夏夜之夢》。我的夢迥然不同,一回回走進霉濕的土房去收撿舊物,既不優美亦不浪漫。奇怪的是,心中卻找不到怨憤不平,儘管也斬不斷如絲如縷的嘆婉與留戀。

也許,與失去相比,我得到的更多。

我找到了自己心靈的家園。

8

遙憶初到普林斯頓的日子,真是一段忘卻憂愁的幸福歲月。

耶穌說:天上的飛鳥,也不種也不收,也不積蓄在倉裡,你們的天父尚且養活它,你們不比飛鳥貴重得多嗎?野地裡的百合花,也不勞苦也不紡線,然而,就是所羅門王最榮華的時候,他所穿戴的,還不如這野花一朵呢。

--正是如此。被逐出中國那一刻,我們真變成了天上的飛鳥和野地裡的百合花。耕作紡織的本領廢去,倉裡的半生積蓄丟棄,真是赤條條來去,還能有什麼牽掛?撿拾到的每一件舊餐桌舊沙發舊書櫃,都會給我們帶來有如晨露般新鮮的歡樂。白來的,白白賜予的,比花錢買來的更令人驚喜。那一刻真令人留戀。那一刻我們變成了在田野上採摘野花,在海灘上撿拾貝殼的男孩和女孩。我們用不起眼的野花編織成新嫁娘的花冠,把紙片摺疊成出海遠航的帆船。那一陣兒我們沒有房子也沒有貸款,不買多少東西也沒幾張賬單。不擔憂明天,而每一個今日,卻又不乏吃喝穿戴。人所習有的貪慾被斬斷。吃得儉樸,睡得甜蜜。每一天都感恩。每一天都歡喜,都有蕩漾在心底的千金難買的恬靜。後來,不知覺間又回到了生活的常軌,每日裡焦躁不安,喜亦是憂,憂亦是憂,心靈裡沒有了喜樂與平安。匆匆忙忙,你急著要奔哪兒去呢?

回想初到美國時度過的那些飛鳥野花的生活,真是一段天堂般的日子。

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9

從普林斯頓搬遷到華盛頓DC,傢俱裝了滿滿騰騰一大車。再不是無產階級了,有沙發有席夢思床還有鋼琴。撿來的舊傢俱還是捨不得扔,每一件都留有那一段生活的印跡,都有自己的小小故事。放在我書房裡的那只長沙發,彷彿是孔捷生的,他有了新的,就淘汰給我們。棕綠色的粗麻布面,造型簡樸大方。同樣的沙發,在劉賓雁客廳裡還有兩隻,估計原先是一套。後來,妻做主買了一套嶄新的真皮沙發,再也容納不下。想擺在門口讓路人撿去,卻搬不下樓,也不知當初那幾個搬運工是如何抬上來的。只好搬陽台上,用繩子套著往下放。一失手,摔散了架。把那些彈簧、泡沫塑料、麻布麵料扔了垃圾,剩下幾塊木板,卻是上等柚木,淺紅色的,實在不忍心丟棄。想來想去,拿它們打了一隻出號的木桶,砸上兩道鐵箍,裝上泥土肥料,種花。我喜歡鳳仙花,街頭房角四處可見的一年生草本植物,五片花瓣,最大的一瓣正中有一開裂,乍看上去便是勻勻稱稱的六瓣。這花兒賤,好養活,有肥沒肥都長,連旱幾天也死不了。至多是白天假死,夜裡吸上點地氣又活轉來。一場雨過去,就又是花紅葉茂了。鳳仙花不富貴,開得卻熱烈,真是比所羅門王的綾羅綢緞漂亮。花期也長,不凋謝,能開到初冬時節,直到某夜寒潮來襲,頂著不敗的繁花猝然死去。這花桶也好,大,土深肥足,三五日忘澆水也旱不著,於是鳳仙花就燃成了一團火。想一想也真是奇妙,普林斯頓那些清貧無憂的歲月,經由一隻拾來的舊沙發,變來變去變成了一隻花桶,末了,其餘韻竟然是一桶紅艷艷的鳳仙花。

在我的經驗裡,印象深刻的生活,要化作重複出現的夢境至少要有十幾二十年沉澱。也就是說,過幾年,我就再不會夢見破被褥舊木箱和那些鏽蝕的老工具了。

寫累了,我就會推開書房門,走上陽臺,去看那一大桶紅艷的花。花蕊裡是陽光明媚的普林斯頓,二十年前的我開著我們第一輛淺藍色福特車,車頂上綁著一隻剛撿來的長沙發,青春四射的妻抱著吃奶的小女兒,倚在門邊望著我燦爛地笑......

2008年7月16日
於華盛頓DC


来源:獨立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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