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殘生----一個黑四類分子的離奇遭遇(六)

作者:呂維 發表:2010-06-07 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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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行路難---平民自傳)

三十

一九六三年的上半年,悲苦的心一直不能安定下來,家成了最大的後顧之憂。兩次離別的情景時時在眼前閃現,母親領著弟弟妹妹們把我送出村口,她們個個哽咽 著,穿著孝衣,站在寒風中,「哥哥,你早點回來」!「哥哥,我們想你」!一聲聲的呼喚,聽了讓人撕心裂肺,轉過身後,再也不忍回頭看一眼。路上,一種從未 有過的酸楚滋味從心頭湧起,淚水一次又一次地順臉頰流下……回校後,雖然極力克制,想讓自己靜下心來好好學習,仍舊像從前那樣專心讀書,可是這樣的克制往 往難以持久,不久,又信馬由韁地跑開,思緒一波接著一波。一直到有一天頭疼的非常厲害,才請假呆在宿舍裡。那天,正好班裡一位姓馬的同學患感冒,也在休 息。在我睡醒後,首先問道:「看你最近情緒不太好,還是因為你父親去世的事吧」?「是的,我很悲傷,也常常為我的母親操心」。他聽後,安慰一番,要我想開 點。

接著又神秘兮兮地問我:「是不是還有其他不舒心的事情」?「沒有,還能有其他什麼事」!回答過後,很奇怪他的問話,於是又反問道:「你說的其他事到底 指的是什麼」?他略一遲疑,囁嚅著說:「就是,就是你和周同學的事」。「哦,這事啊,其實我們之間根本沒有發生過什麼,只不過彼此合得來,相比之下,較一 般同學關係密切一些,並未像有些同學傳言的那樣」。「這我知道,聽說她對你還真有點意思,喜歡你,只是有些顧慮罷了,一則覺得你成分不好,二則你他媽咋會 窮成那樣」?說過這話,緊緊盯著我,等著回答。我笑了笑說:「這都是不由人的事情,有什麼辦法」!接著他又告訴我,本學期開學後,有一位姓瀋的同學在狂熱 地追周同學,鼓勵我不要放棄,並說只要我努力,還不算晚。我也鄭重告訴他,自父親去世後,已暗暗下了決心,三十歲前決不談戀愛,決不成家,我要和母親一 道,共同把弟弟妹妹撫養成人。姓馬的同學用驚奇的目光看了我很久,將信將疑,再沒有說什麼。

尊敬的讀者朋友們,看到這裡,你們一定糊里糊塗。為了使大家真正瞭解事情的真相,有必要把我青年時代唯一的一次有關感情方面的糾葛和其來龍去脈,向諸位做一簡要介紹。

剛來瀋陽的那年冬天,一場大雪過後,天氣特別寒冷,許多同學都穿上棉大衣,我的褂子裡只有一件舊絨衣,凍得實在沒有辦法,教室又在樓房的陰面,寫字時不住 地呵手。無可奈何之際,只好向父親求救,他把我前一年在前進大渠工地上穿過的破羊皮襖寄來。雁北地區的農村,祖祖輩輩都穿這種羊皮襖,毛朝裡,皮朝外,新 做成時有一股強烈的羊膻氣味,幸虧我那件已經多年,難聞的氣味微乎其微。在我們鄉間,穿這種皮襖十分普遍,可是進入城市,特別是到了瀋陽這樣的大城市,這 件帶大襟的皮襖,顯得格外惹眼,同學們都朝我笑,有人還問我:「為啥不加個布面?多難看呀」!看得出,大家把我當成一個鄉巴佬,或者簡直就是出土文物。有 了這身行頭,哪一個姑娘會正眼看你一眼?所幸我有一種超常的我行我素的性格特質,倒也並不覺得怎樣難堪,只要暖和就行。

六一年寒假回去時,正是穿著這件皮襖和周同學面對面地坐在車廂裡。她和我經過長時間攀談後,竟笑瞇瞇地問我:「你咋老穿皮襖呢」?「暖和唄,不信你試試, 別看你那棉大衣新買的,肯定不如我這皮襖暖和」!她聽後竟「咯咯咯」地笑起來,然後向我努努嘴說:「你真有意思」!返校時,從大同上車,在車廂裡找到她 時,他看我穿一件黑棉襖,似乎挺高興,開口就說:「這還差不多,學生總歸要有學生的樣子」!
大同車站下車的人多,她已為我佔好坐位,依舊像回來時那樣漫談 起來。此時,彼此間已不存在拘束。她談起班裡一些女同學的情況,有不少人不知為什麼經常往班主任老師那裡跑,今天匯報你不積極啦,明天又說你走的是白專道 路啦,甚至連生活中一些雞毛蒜皮之類的小事,也要誇大其詞地匯報,真讓人討厭。她說她就不喜歡這樣,學生的本分是學習,搞那些有啥意思啊!我和她一樣,一 向對當時那種互相匯報,打小報告的風氣很不以為然,因此越說越投機,相互間的距離也越來越近。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倆的關係快速發展著。我對她越來越感興趣,幾天不在一起交談,心裏像缺少了什麼,她成了我寂寞生活中的芳草地。而她也常常有事沒事地 和我湊在一起說話。依舊像往常一樣,我在晚九點下自習後,再看書到十一點左右才回宿舍,有幾次她竟也留在教室,坐到我面前問這問那。每逢這種時候,兩人面 對面伏在一張桌子上長談,耳鬢廝磨,常有一種異樣的氣息沁入我的心扉,感到自己漸漸墜入情網之中,有時竟自己問自己:「我是不是愛上了她」?她那燦爛的深 情的笑容,在我乾枯的心靈裡激起了漣漪。有一次,輪到我們班去學校農場勞動,時間只有一週。無論鋤地,還是拔草,她不和其他女同學一起,總是和我併肩相 隨。

開始時,我有點不習慣,還故意躲著她,但她一點也不在乎,休息時總愛和我坐在一塊兒低聲說著什麼,別的同學看我倆親密的樣子也故意躲著,不來打擾,我 也漸漸不再避諱。如果說,先前兩人的接觸還故意避開他人的視線,此時已顧不得那些,有的同學甚至當著我倆的面開玩笑,說我們是挺好的一對,她也不做任何解 釋,顯然那是一種默認。正是她的默認鼓勵了我。又一次,同樣是晚自習後,我拿出最近寫的一本日記,對她說:「這裡記著不少有關我對你的印象,不知你是否願 意看」。她二話沒說,接過日記笑了笑,馬上走了。幾天後,把日記還給我時,臉上洋溢著甜蜜的笑容,低聲問我:「我有那麼好嗎」?「有,有,實際的你,比我 筆下還好」!我隨口答道。接著她對我說:「想不到你的感情那麼豐富,還以為你是書獃子呢」。「你不是常說我是詩人麼,詩人沒有浪漫的情懷怎麼能行」!我詼 諧地和她開著玩笑,再問她對我的日記有何看法時,她嫵媚一笑,邁著輕盈的腳步離我而去。在那嫵媚的笑容中含有幾分羞澀,我讀懂了,那是一種特殊的暗示。然 而,我並沒有向她表白,我怕影響讀書,影響學習。再加上家庭窮困,經濟十分拮据,深感不應過早談情說愛,一直未能下定決心。猶疑、徘徊、自卑,多重感情交 織在一起,兩人就這樣相處著,再沒有向前發展。忽而也想向她表白,忽而又覺得不妥,一直拿不定主意。

到了這年夏天,即後來人們常說的「六二壓」時,學校召 開全校師生動員大會。會後,王老師首先找我談話,要我寫申請回農村。從他的語氣中揣摩出學校的大精簡,我將首當其衝。一則家在農村,二則地主成分。那一段 日子,思想混亂極了,茫無頭緒。有時也在暗暗做著離校的準備,每逢回想起和周同學的這段感情糾葛,一方面有一種戀戀不捨的情絲在縈繫著,另一方面又深深感 到先前的一些想法,未免有些孟浪。理智地考慮,這一切該結束了。那段日子,晚上的許多時候,喜歡獨自在操場上漫步徘徊,有時一個人坐在那條污水河的小堤 上,無聊地向水裡投著石子。記得有一天晚上,好像是星期六,又在操場上茫無目的地走著,為自己的去向沉浸在苦惱中,突然身後傳來輕盈的腳步聲,我知道她來 了。我們並沒有多說話,只是併肩走著,那時我的心情很不好,她也同樣為我擔心,因此,氣氛甚為壓抑。

也不知走了多久,在一個跳遠池邊坐了下來,她坐在沙坑 的一邊,我坐在另一邊,誰也不知該說什麼好。最後還是她先開口,大體意思是安慰我,要我不要灰心,即使回到農村,她認為像我這樣有文才的人也不會被埋沒。 就是在這次談話中,她向我講出了內心的顧慮,「只是我覺得你出身不好,常擔心你會出事,你又那麼倔強,平日裡有棱有角的」。。我知道這些話都表示了她深切 的同情和關心,在感激她的同時,潛意識裡第一次瞭解到,她雖然喜歡我,背後卻潛藏著隱憂,再加上當時的情勢,決心從此以後,即使能繼續留在學校,也必須迅 速退出,何況我的出路還是未知數呢。

放假時學校進行了考試,開學後,裁減學生以成績為依據,我倆都留了下來。我們曾像兩條斜線向著一個方向前行,眼看就會交匯成角,就在快要交匯時,遇到意外 改變了方向,從此成了兩條平行線,彼此離得很近,卻總是保持著那麼一段距離。在新的學期裡,對於當時的壓縮城市人口,依然心存餘悸,說不定哪時又要裁減, 雖然暫時留下,未必可靠,我想她一定也有同樣的想法。儘管誰也未提過這類話,各自主動向後退去一步,也是顯而易見的。

不久,父親去世了,巨大的悲痛、家庭 的困境、母親的可憐一股腦兒向我壓來,心灰意冷,談情說愛的閑情逸致隨之煙消雲散。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由上屆留級到我們班一位姓瀋的同學,開始狂熱地追 求她,他們經常一起上街,看電影,雙雙進出,我都看在眼裡,奇怪的是竟沒有嫉妒之感,依然保持著從前的友情,她在我面前也從未顯出絲毫的不安,好像我們之 間根本沒有發生過任何感情的糾葛。

我倆的純真的友情一直保持到畢業,離校的前一天晚上,她特意到男生宿舍找我,談話時間不長,彼此的傷感情緒卻很濃。她告 訴我,車票已經買好,是次日上午十一點半的車。她走後我陷入沉思,去送送她吧,有她的新男友在,我夾在中間顯然有點多餘,又怕被人家懷疑我倆藕斷絲連;不 去送吧,既已告知,這不明擺著希望我去。不過,最後還是決定去送送她。第二天上午九點左右,從窗戶裡看見姓瀋的同學,為她扛著行李,他們一起往外走,她還 不時回過頭來,向我住的宿舍窗口張望。我在十點鐘從學校出發,到了車站,也未去打擾他倆,快到檢票時,當我出現在她面前時,她顯得格外高興,並遞給我一張 站臺票,我笑著問道:「咋知道我要來」?她笑而不答,列車快要開動時,她再次從窗口探出頭來,向我們揮手告別,大滴大滴的淚珠掉下來,我不知這淚水是為她 的新任男友而掉,還是為老友而落,抑或是兩者皆有?

半個月後,我也離開學校,到了北票發電廠,很快接著她的來信,說她先是到了河北省一家電業局報到,隨後 分配到邯鄲一座電廠,此後我們一直互相通信。直到我回到農村後,最後一次告知她我的情況,請她從此以後將我徹底忘掉,終止書信來往。

尊敬的讀者朋友們,這回你可明白我對那位姓馬同學所說的話了吧。當時這位同學,正熱戀著本班一位姓李的女同學,而這位女同學與周同學情同姐妹,形影不離, 他大概是通過女友瞭解到周的一些情況。然而對我卻瞭解甚少,因為我一向不願意當著別人的面談論此事,以免出言不慎,無意間傷及對方。

三十一

學習雷鋒運動開始後,校領導做了動員報告,每天下午,一邊讀報,一邊學習雷鋒日記。這時,許多同學主動打掃校園,還有人去澡堂、食堂幫助幹活兒,過去一些 被人忽略了的死角,垃圾清除了,整個校園一片潔淨,就連操場上跑道裡的草也被拔得淨光,人們想方設法地找活兒干,表現自己,誰也不甘心落在後面。我則忙於 組稿,盡量多出一期牆報,同時還得給團委板報不斷寫稿。

校園裡,過去一些損壞已久的宣傳欄,很快修葺一新,宣傳雷鋒事跡的圖片張貼各處。在這種忙碌的日子 裡,漸漸恢復了往日的精神,將那諸多不遂心的事情慢慢拋開。班裡的牆報,一期接著一期,還真不想只走形式,光登些表決心之類的文章,總想把每期辦得有點特 色。我就是這麼一個人,每辦一件事特別認真,而且老是尋思著要比別人辦得更好,方才滿意。否則,連自己也交待不了。辦牆報的過程中,當然也常常把自己的一 些主觀想法摻合進去。。

我愛讀書,愛學習,在學習雷鋒運動中,始終不忘這一點。在我們的牆報裡,特別強調,對我們這一代青年學生,最重要的是把雷鋒的精神 貫徹到學習中。只有學到更多的知識,將來才能為國家做出較大的貢獻。為此,也曾滿懷激情地寫過一些小詩頌揚雷鋒精神。周圍的同學,都說我較前有了很大的好 轉。自己也覺得,終於從父親逝世的陰影中走了出來。然而,令我想不到的是,在一次學習雷鋒小結會上竟受到王老師的批評。他在表揚了班裡一些好人好事後,並 指出存在的問題,特別點了我的名,說我在學習雷鋒這樣轟轟烈烈的運動中,情緒低落,寫了一首《虞美人》的詞,接著向全班同學宣讀了這首詞:「春花秋月何時 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甚至把「砌」字讀成了 「徹」。宣讀後接著批評說:「在學習雷鋒運動中,寫這種詩,哪有一點馬列主義味道」!當時我正讀一些馬列的著作,後面這句話的譏諷味道也是顯而易見的。我 隨即站起身來做瞭解釋,首先指出,這首《虞美人》不是我寫的,是南唐最後一個皇帝李煜的作品,距今已有一千年。父親去世後,在我萬般愁苦時,隨手抄在一本 書的扉頁上。

那還是頭年冬天的事,與現在的學習雷鋒運動毫無關係。聽了我的解釋,王老師有些尷尬,又說了些其他事便散會了。會後,我卻陷入沉思中,我為班 裡做的事並不比別人少,也不是那種只埋頭於讀書,不顧集體的自私自利的人,王老師從未表揚過,反而在學習雷鋒運動中批評我,這不是有意找碴兒嗎?但轉念一 想,他也是聽別人匯報,只是事先沒有向我瞭解罷了,也不能怪怨老師。這匯報者會是誰呢?每天這樣忙,只顧埋頭學習,又沒有的罪過他人,為什麼要在背後捅我 一刀?苦惱了兩天,過後也便釋然,大概只是一場誤會。
但隨即發生的又一件事證明,這不是誤會,的的確確是有人故意加害於我。這是一次班裡的生活會,王老師 在作總結時,又一次批評了我,只是這次沒有直接點名,他說:「有的同學不務正業,在班裡給同學們寫了一部《愛情三部曲》到處傳閱,影響不好,希望今後多加 注意」!一聽便是衝著我來的,急忙站起來做了如下陳述:「王老師,事情是這樣的,前不久我從舊書店買了一本《霧•雨•電》的書,合稱《愛情三部曲》,是著 名作家巴金寫的,班裡同學爭著借去看,現在在誰手裡我還不知道,那本書並非我寫的」。「不要著急嘛,我不是說你」!王老師說完這句話,看看表宣布散會,便 匆匆走了。

接著同學們都向外走去,開飯的時間到了,我獨自站在那裡,越想越憋氣。這時團支書和班長同時走到我跟前,讓我坐下,他倆說班裡也不知王老師聽誰 匯報的,也許搞錯了,並說我雖然不是團員,幫助支部搞宣傳,做了很多事。聽他倆一說,心頭的氣很快的消了,我一向尊重他倆,視他倆為兄長,他們都是在職工 人,大我十幾歲,一直對我很信任,因此也不便再說什麼,但橫在心頭的陰雲卻久久不能散去。晚飯後,同桌吳殿生對我說:「保準又是那傢伙匯報的」。他說的那 傢伙是班裡一位女同學,有一次大家在校園大掃除,吳殿生回到教室取喝水杯子,碰巧撞上這位女同學正一個人翻看我的書和筆記本,問她幹什麼,她說有一道題不 會做,看我是否寫好,吳殿生一直對她存有懷疑,幾次提醒我多加注意。這位女同學當時正在申請入團,隔三差五往王老師辦公室跑,弄得女生宿舍氣氛十分緊張, 沒人敢和她多說話。聽了吳殿生的話,我尋思,恐怕就是這位積極份子。如今四十多年過去了,當我重述這些往事時,幾經斟酌還是隱去其名,畢竟我們是同學,過 去一些不愉快的事早已煙消雲散,我只想寫出當時所處的境況,並不計較某個人。

臨近放假時,學校召開學習雷鋒總結大會,校領導表揚了我們班,尤其對我們班的宣傳工作給予肯定,我當時的確感到欣慰,因為其中包含有我的辛勤耕耘。緊接 著,校領導又對存在的問題做了嚴肅的批評,其中幾句話可能指我:「有這樣一位同學,狂妄自大,竟然在討論會上說什麼不做螺絲釘要做機床,真是不知天高地 厚,你還想要幹什麼?雷鋒同志講過,要做革命的永不生鏽的螺絲釘,難道你比雷鋒還要偉大」?這幾句嚴厲的批評是否指我,一時無法確切斷定,但我清楚記得一 次討論會上,我卻講過類似的話,我說:「作為一個學生,我們要把雷鋒精神和學習緊密結合起來,只有學得更多的知識,才能為國家做出更大的貢獻,我們要學習 雷鋒那種甘願做螺絲釘的精神,但有一天假使我們做了軸承、齒輪或機床豈不更好」!校領導的批評可能指我,是否又有人把我給匯報了。匯報,匯報,我從來不屑 於幹這種背後偷襲他人的勾當,可偏偏接連不斷地遭人暗算,我的話錯了嗎?如果每個人都去做螺絲釘,世上無人去做齒輪或機床,螺絲釘往哪裡擰啊!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常聽長輩們說是一個靦腆的孩子,我們家鄉講靦腆,除了害羞不好意思外,還有一層意思,便是聽話不胡來。從小到大,從未和別人打過架,基 本上屬於那種與世無爭的角色。儘管有時,由於愛讀書的緣故,顯得有些特立獨行,甚至落落寡合,但從不想也不曾傷害過別人,遇有別人傷害了我,背後捅上一 刀,只是氣憤一時,過後很快就會冰釋,從不打算報復任何人。秉承了父親的遺傳,生性懦弱,不願與人爭鬥,遇事姑息遷就,常以息事寧人的態度處之。原以為這 樣一來,會給自己減去許多麻煩,可怎麼也不會料到,時時處處有人暗中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處心積慮給我製造麻煩,這又不能不使我那本已負重纍纍 的心頭再添一塊巨石。熱衷於背後告密的人啊,你們可曾想過,被告者的心裏會有何種感受?

三十二

又一年的暑假來臨,我和崔培畢去找學校領導,仍舊打算像上個暑假那樣,去學校農場參加護秋,藉以解決學習中的一些零花費用,得到的答覆卻是,今年農場人手夠用,不打算另外僱人,只好作罷。隨即,他把行李搬過來與我同住。

暑假對於我們來說,的確算做一段黃金時日。同學們回去了,偌大的校園裡,只有十幾個留校生,又分散住在兩棟宿舍樓裡,不是一個年級一個班,彼此很少來往, 只有習慣於埋頭讀書的人,才能耐得住這種寂寞。不久前三舅給我來了一封信,要我不必掛念家裡,農忙時,自留地裡莊稼的播種、除草、收割由姥爺料理,爺爺那 時偶爾跑火車,從內蒙往山西販賣莜面,也常順便回去看看。

自此之後,我的心安定下來,摒棄所有煩惱,暗暗思量著假期學習的安排。崔培畢搬來的第二天,向我 提出一個建議,兩人合寫一部長詩,全面檢查過去兩年來我們的學習成果,測試寫作水平。我略一躊躇還是答應了他。這段時間裏,除了為班裡出牆報很少寫過什 麼,或許是牛老師的話起了一定作用。接著崔又提出,合寫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的故事,藉以教育人們發憤圖強,克服眼前的暫時困難。形式呢,以敘事詩為主,夾雜 抒情。我想了想覺得也行,反正是練習寫作,又不是為了發表。何況這故事早在初中時讀《東周列國誌》已曉得大概,最近又看了戲劇家曹禺寫的《膽劍篇》。真是 說幹就幹,又各自閱讀了一些有關資料,共同擬定提綱,做了具體的分工,很快便動手開寫。每寫完一個段落,互相進行修改,以保持格調一致。半月後,幾經改 動,終於脫稿。崔培畢還把它拿給女友去看,那個學期她也留校,獨自住在三樓。她原來只是喜歡繪畫,在崔的影響下也學起詩來。正是她的留校給我帶來隱憂,崔 每天都要去她那裡,有時整個晚上不歸。
終於有一天,我開了口:「培畢,你不能這樣啊,咱們能有現在的學習環境多不容易呀,一定要加倍珍惜,萬一有個閃失, 被開除學籍,後果不堪設想」!他聽後似乎很有把握地說:「知道,我會採取措施的,絕不會出事,你放心好了」。話雖然這麼說,我仍是不大放心,久在河邊走, 哪有不濕鞋的呀!看我憂心忡忡的樣子,他又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倆發生這種事也快一年了,多咱出過問題」。我聽了還是不大放心,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嘛。後來見他自信的很,也不再多嘴。心想,這種事只能提個醒兒,說得多反而沒意思。

我們依舊讀書寫詩,那篇長篇敘事詩已做了幾次修改。晚飯後一起在操場上散步,談論著共同看過的書,討論習作中存在的問題,有時也憧憬著美好的未來。每逢說 到一年後的畢業,一方面為早些工作而興奮,另一方面也為即將到來的分別深感憂慮。三年來,我們在一起,早就達到無話不說的地步,彼此間不存在任何隱秘。尤 其讓我們感到快心的是,學習中的互相砥礪,每有一篇習作出來,互相以撥草尋針的態度力圖找出毛病,哪怕是挑剔的過度,彼此毫不介意,等到最後修改到比較滿 意為止,兩人那種喜悅情緒,簡直難以用言辭表述。人生需要諍友,我們早已各自視對方為知己,因此加倍擔心日後的天各一方。

暑假很快過去了,開學後還像往常一樣,每日照舊忙碌著,各門功課都已進入掃尾階段,很快就到了冬天。有一天空中陰雲密佈,看樣子要下雪了,晚飯後,崔培畢 約我出去,神情有些異樣,聲音低沉地說:「看來你的擔心並非多餘,她懷孕了」。消息來得這麼突然,似乎又在意料之中,我倆併肩走著,誰也不再吱聲。這在今 天的學校早已成為司空見慣的事情,但在那時可要開除學籍的啊。「你得趕快想辦法,讓她先請假,然後秘密到醫院打胎」。最後還是我先打破沉默,如此建議。 「不行,我倆的關係她母親始終反對」,崔停了片刻接著又說:「她不敢和母親挑明」。「不挑明也得挑明」,我接上他的話,「事情到了這步田地,隱瞞總不是辦 法,須得當機立斷,為今之計首先找個藉口請假,離開學校為上策,以免被發現」。「我也這麼想」,他說過這話接著又補充道:「這兩天,她老是嘔吐,已經引起 同學們的注意」。「那就更應該馬上行動」!我加重語氣對他說,他也表示同意,並說第二天就讓杜同學先請假離開學校。

次日下午崔培畢不見了,忙找田德懿瞭解情況,他說午飯後王老師把崔叫去至今未回,看來情況有些不妙。下晚自習後,去鍋爐房打水,忽然發現杜同學獨自站在三 十米開外的小樹下,急忙走上前去問她:「崔回來了沒有」?「沒有,不知道被弄到哪裡去了」。說話時她的聲音很低,語氣中充滿了憂慮,再問她是否請過假,她 微微點著頭。

原來這天上午,她找王老師請病假,理由是感冒,王老師要她到醫務所開個條子。到了醫務所,醫生說按規定重感冒才能休息,接著就給她把脈,把完 脈對她說:「不妨事的,用不著休息」。

下午崔培畢被王老師叫去,再未回來。她幾次去找王老師,奇怪的是王老師也找不到了,所以站在鍋爐房近旁的樹下,就是 專等我,向我瞭解情況,結果我知道的並不比她多。這一晚我在焦灼不安中度過,不祥的預感緊緊籠罩在心頭。直到又一天的午飯後,田德懿慌裡慌張地來告訴我: 「崔的床鋪已空,所有東西拿走,恐怕是回家了」。「杜同學呢」?「聽說也被送走了」。我再沒有說什麼,默默走進教室,以至於許多同學用怪異的眼光看著我, 我也懶得去理會。直到晚飯後,同學們紛紛向教學樓正門兒那裡湧去,聽說貼出一張通告,是校方宣布開除崔杜二人的消息,我拖著沈重的兩條腿走出教室,一股苦 水從心底湧起,眼淚差點就要出來。

其後一段時間,我的情緒一直非常低落,一方面深深地自責,沒有能勸住他們,致使悲劇釀成;另一方面也為失去一位志同道合的摯友,許久許久地感到傷痛,人生 得一知己是多麼的難啊!眼看就要畢業了,他卻被開除,不知今後的日子將怎樣度過。接下來的寒假,依舊沒有回家,但這是我在學校度過的最孤寂的一個多月。

以 往的假期,總有他和我作伴,即使像那年暑假,他陪杜同學去了陝西,也常覺得在我身邊。我倆同齡,又來自一個地區,都曾做過上大學,而且是上名牌大學的美 夢,不幸中道遇阻未能如願。後來,在無可選擇的情況下,上了中等專業學校,說實話我們很不滿足,於是相約自學。理工方面的東西由於未上高中,數理化底子 薄,自學起來難度太大,於是選擇了文科方面,我倆像飢餓的野牛闖進菜園裡,各方面的書都讀,政治、文學、歷史、哲學,最後竟愛上了文學,尤其是詩歌。在我 們剛剛練習寫詩時,每次擬定同一內容,各自發揮成篇,然後我改他的,他改我的,互相專找毛病,提出的意見越尖銳越被對方看重。我們各自為對方的進步而高 興,一直相互勉勵,從未產生過絲毫的嫉妒之情,日常生活中也從沒有發生過,哪怕是一丁點齟齬,彼此相親相愛,宛若一對孿生兄弟。記得有一回,他建議兩人共 同寫一首抒情詩,內容是對未來充滿信心與嚮往,又總感到自身努力不夠,虛度年華,通過自責更進一步鞭策自己,寫成後,他為自己的詩命名為《堤上吟》我的篇 名則叫做《月下吟》。

那時,每逢週末或星期日,我倆在學校後面的污水河堤上,不知走過多少個來回,同樣在月光下的操場上,也曾有過無數次的漫步和促膝談 心,這兩篇習作僅從題目上看,那種不謀而合、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情形,足以讓對方倍感欣慰,隨即被我們親切地稱為姊妹篇。當這些美好的回憶一幕幕再現在眼前 時,常常惹得我淚眼涔涔、黯然傷神。離別的時間儘管不長,傷感的情緒卻久久不能散去。聯想起父親的去世與母親弟妹們的分別,年輕的心靈裡,漸漸滋生出悲觀 的情緒,為什麼不如意的時候總比快樂的日子要多的多啊!

和崔培畢在一起的時光就這樣結束了。但我們的友誼始終存在,我含淚讀著他的每封來信,對他的處境深感同情,寫給他的每封信裡,盡量避免說些彼此傷感的話 語,力圖鼓勵他不要放棄讀書,仍應勤懇地堅持練筆。我深信他的家庭出身好,犯錯誤也是生活問題,絲毫不涉及政治,在當地,人們不久就會發現他的才華,他實 在是還有起山的時候,我還要求他勤於寫些農村生活的詩歌散文,並要求他不斷給我寄來,通過書信仍像往日一樣進行交流。那時每週一封信,收不到信或者不寫 信,便會感到極其無聊,離別使兩人拉開了近三千里的距離,而兩顆心卻貼得更近了。

三十三

新學期開始後,按照學校的統一安排,我們班前往大連第二發電廠實習。平生第一次看見大海,「大海啊,我又一次來到你的身邊」。想起郭小川的詩句,自然興奮 起來,只不過我是首次來到。海濱城市,空氣清新,市容潔淨,旖旎的春光給人生意盎然的感覺,我那種種抑鬱的心情,很快被它撫平。星期天和「五一」勞動節, 與同學們一起去星海公園、老虎灘遊玩,領略海邊的風光。還有一次,集體乘車沿海邊行駛,前往旅順口參觀,嚮導詳細介紹了日俄戰爭時,發生在這裡的戰事。我 們互相談論著,如果畢業後能分配到此地工作,哪有多好啊!兩個月的實習轉瞬到了,五月中旬回到了學校。

回校不久,王老師找我進行了一次長談。他首先要我匯報一下幾年來思想改造的歷程,因為那時學校剛剛舉辦過一次展覽,展出一位姓閆的同學,也是家庭出身不 好,為和家庭劃清界限,把其父深藏多年的地契向領導交出,王老師的意思要我學習閆同學。尤其令我感動的是,王老師在我面前竟作了自我批評,他說從前對我了 解甚少,甚至偏聽偏信個別人的匯報,幾次對我的批評不夠實事求是。現在,終於知道我在努力進行自我改造,認真學習《毛澤東選集》和黨史,在思想改造的過程 中,比一般人要紮實許多。同時表示,學校領導要求分管政治思想工作的老師要和學生交朋友,他覺得這兩年來,和我的關係有點「那個」,很想進行改善,也理解 我不是故意疏遠他,只因為太喜歡讀書,時間比較緊。這些話,的確說到我的心裏,開始覺得王老師並不像我想得那樣,政工教師也有和藹可親的一面。

最後,他向 我提出一個建議,要我寫一份思想改造歷程的材料,並特意指出,這是組織上對我的肯定和信任。一個家庭出身不好,又長期為此揹負沈重思想包袱的人,能得到領 導的信任,自然興奮不已,於是按王老師的安排,把材料交了上去。幾天後,王老師又把我叫去,說是看過材料後深為感動,當即表揚了我,並鼓勵我繼續努力。自此之後,他開始常去教室,那時我們正在搞畢業設計,儘管每天忙得不可開交,走過我面前,總要和我交談一陣,師生之間的關係漸漸趨於和諧。

畢業設計期間,學校特意組織畢業班的所有學生觀看了話劇《年青的一代》,看後進行過多次討論,班裡又出了兩期牆報,我寫過一首《給肖奶奶》的詩,很受同學 們歡迎,許多同學擁擠著在牆報前抄寫,這首詩的主要內容是讚揚肖奶奶深明大義,支持愛孫肖繼業畢業後主動到邊疆貧困地區工作的高尚情操。為此,王老師專門 找了我,問我能否也這樣,我當即表示,堅決服從領導分配,不提任何要求,也沒有任何條件。他聽了甚為高興,對我講,班裡有些同學多次找他,想留在大城市或 離家近些的地方,為此他很為難,要是大家都像我一樣那該多好啊!就在談話快要結束時,王老師誠懇地對我說:「我打算吸收你入團,聽說你在思想改造方面狠下 功夫,讀了不少馬列著作」。他看我不吱聲,又有點將信將疑的樣子,進一步鼓勵我:「我們的政策是唯成分論,又不唯成分論,重在政治表現,你要徹底向組織交 心,使領導對你有個更深的瞭解」。我仍然沒有表態,他對我的態度變得太快了,使我一時摸不著頭腦,真的還是假的,很難說清。末了,他像是很隨意地說:「比 方說,你可以把日記拿出,那才是真正的交心啊」!見我有些為難,接著又說:「不過,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只是隨便提個建議,你完全可以自行選擇」。

這次談話,給我帶來一些顧慮,倒不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日記和我寫的思想改造歷程的匯報材料,大體型彷彿。只是感到和周同學那段感情糾葛,涉及到對方, 不想讓外人知道,做人起碼要尊重他人。王老師似乎非常瞭解,兩天後又找我,開門見山地說:「我知道你有顧慮,擔心拿出日記,怕人知道你和周同學之間的事 情,如果你們真是清白,誰還能說什麼,何況組織上要瞭解一個人,能不替他保密」?至此,我的所有顧慮消除,便將幾本日記交給他。而且從他說話的語氣中,我 聽出,他對我和周之間有些懷疑,以為我也有過崔杜那樣的事情,為解除他的這種懷疑,讓他看看卻也無妨。

一個星期過後,王老師把日記原封不動還給我,對我說;「本打算給你解決組織問題,馬上就要畢業了,一切都來不及了,等你到了電廠,我以學校的名義把你的表現介紹過去,千萬要好好工作啊」!我接過日記,禮節性地對他說「王老師,謝謝你對我的關心」!

幾天後畢業了,我被分配到遼寧西部的北票發電廠。同學們大都回了家。這時是八月初,離報到日期還有半個月,我留在學校等待。

離校那天,吳殿生同學早早從家趕來,幫我搬運行李和書籍,走到校門口時,王老師正站在那裡,不知是無意碰上還是特意等我,我們互相握手、道別。當我走出幾 步,他又趕上前來叮囑我:「去了廠裡好好幹,相信你一定會有前途的」!我們又一次握手,終於依依不舍地告別了母校,踏上新的途程。
 

三十四

北票,是遼寧省西部一個縣城,隸屬於朝陽地區管轄,歷史上曾是胡漢雜居的地方,古代的營州就在這一帶。縣城雖然不大,礦產資源卻頗為豐富,煤、鐵、黃金, 樣樣都有。一九三八年,日本侵略者為了掠奪這裡的礦產資源,修建了北票發電廠,單機容量15000千瓦,一九五九年進行了擴建,新增一臺6000千瓦機 組,基本屬於小型火力發電廠。

我來報到後,被分配到汽機分場,一同來到這裡的同班同學馬寶田則被分配到鍋爐分場。剛來廠裡,按照電廠的規定,首先學習一個 星期的《安全規程》,然後下到分場跟隨老師傅實習。同來的五個人很快下到生產第一線,只有我被分場主任留在辦公室。主任姓張名維義,四十歲左右,不高的個 子,瘦瘦的身材,穿一件早已退色的工作服,說話乾脆利索,眉宇間透出精明幹練的神色。當我向他要求去分場跟班實習時,他搖搖頭說:「暫時不必下去,以後有 的是時間嘛。這裡有一件重要工作早想幹,只因缺乏人手,一直拖延著。你是學校畢業,又是熱力專業,正好幹這事。況且,這也是學習嘛,對你以後提高專業技術 水平同樣有幫助」。原來,張主任打算把汽機分場自一九三八年建廠以來,發生過的各種大小事故,進行一次梳理,分類綜合,進而指出各類事故發生的原因,並提 出針對性的預防措施,然後印製成冊,發給分場職工,每人一冊。他已為這本小冊子起名叫《警鐘》,其目的顯然要加強職工的安全意識培訓,確保機組正常運行。 開始,我有些猶豫,不住撓頭,自己畢竟缺乏實際生產經驗,不知能否勝任。他大概看出我的為難,安慰我說:「好好幹吧,生產方面的問題,有不清楚的地方,可 以隨時隨地問我和張技師。至於文字方面,咱又不是出書,只要大家看懂就行」!接著領我到資料室,取來當年所有的事故記錄和分析報告。

每天上班後,一件一件閱讀這些材料,並簡要做些筆記。心想,只要把基礎工作做得紮紮實實,深入細緻地鑽進去,掌握並熟悉全部第一手資料,以後的分類綜合, 才能做到重點突出,條理分明。張主任也講過,這是一次極好的學習機會,如果把歷次事故的發生與處理都弄個一清二楚,肯定不比下分場學到的少。加之在學校四 年的埋頭苦讀,早就習慣了坐板凳,每天一上班便開始工作。除了上廁所很少到外面轉悠,以至於主任和技師常常提醒,要我休息休息,不要忙,慢慢來。生來屬於 急性子的人,凡是領導佈置的任務,總喜歡抓緊去做,厭惡拖拖拉拉。正因為如此,在分場工作的這段時間,主任和技師對我抱有很大的好感。

下班後,同事們大都不在宿舍裡,他們去了哪裡,我從不知曉也不過問,只有到了晚上九點以後才陸續回來。宿舍裡住著六個人,和我鄰床的蒲加彬也是中專畢業, 來自大連電力學校,對我一直非常友好。其他四人,都是汽機分場的檢修工人。上班後經常見面,每當他們到辦公室找主任或技師,總要走到我面前,看我在干什 麼,簡單聊上幾句,彼此相處得十分融洽。晚上回來後,看我在讀書或寫字,從不大聲喧嘩,從心底裡感激他們。北票電廠的條件,當時比較差,宿舍裡竟沒有一張 桌子,我搬來些磚頭,把放書和衣服的柳條包支起,新買了一個檯燈,這便是我讀書寫字的地方。

上班後不停地在寫,努力把工作做好;下班後讀書做筆記,充實自 己,公私分明,有條不紊,心裏感到很滿意。只有到了星期天,才和馬寶田一起出去散步,互相談心。馬寶田原先和我不是一個班,六二年壓縮時合併到一起的,他 也愛好文學,常常寫些小詩,要我為他改稿。後兩年,特別是最後一年,他和我的關係比較密切,崔培畢未走時,常用屠格涅夫《父與子》裡的兩個人物戲稱馬寶田 為阿爾卡狄,我自然就是巴扎洛夫了。一般的假日,我倆不喜歡逛街,而是鍾情於爬山。電廠附近,有小山數座,彼此相連。出了廠,沿鐵路前行二里左右便到山腳 下。我們一起慢慢攀登,同時閒聊著文學方面的許多感興趣的話題,覺得生活很充實。而當我們登上峰頂,俯視山城,周圍岡巒起伏,村城相間,中間那條不知名的 小河蜿蜒流過,這地方還真不錯,有山又有水。人們常說,大地方有大地方的風光,小地方亦有小地方的景致,此話果真不假。

很短時間,我便打心眼裡愛上這裡。 固然,它比不上我們曾經實習過的大連,那裡繁華熱鬧,洋裡洋氣,有一種大都市的氣派。而此地,幽靜質樸,有著先民時代的古樸意味,自有它吸引人的魅力,尤 其對於像我這種來自農村的人。

兩個多月後,把那本叫作《警鐘》的小冊子編輯完畢,又作了幾次文字方面的潤飾與修改,整齊謄抄出來,交給張主任。他看過後,十分滿意,又拿給張技師看,對 我的工作給予充分的肯定。主任還問我刻過蠟板沒有,我說從未刻過,如果需要的話,可以試試。他滿意極了,第二天就從辦公室借來蠟板、蠟紙和筆,並囑咐我, 刻完後和他說一聲,他要再借油印機,讓我一包到底,裝訂成冊,方才算最後完工。

當《警鐘》的油印和裝訂最後完成時,張主任又給我佈置了新的任務,要我編寫一本通俗易懂的有關汽輪機方面的讀本。他說:「分場許多工人技術知識太少,早想 對他們進行系統的培訓,買來的書不是大專就是中專的課本,他們看不懂。我也試著寫過,可就是寫不成,你要我給講還成,一旦提起筆來,要說的話怎麼也寫不 了。誰叫咱文化水平低!我看你能行,文章寫得挺通順,小夥子,好好幹吧,還是那句話,這也是學習嘛,等你編成這個讀本,自己的水平不也提高了嗎」?既然主 任這樣看重我,便愉快接受。曾聽同宿舍的工人們說起,張主任是個非常鑽研技術的人,在廠裡被人們稱為「汽機通」。

冬天到了,依舊整天呆在分場辦公室裡,閱讀有關汽輪機運行和檢修方面的書,以及張主任給我借來的一些資料,不時做著筆記。還是先前的老辦法,等所有準備工作做好後方才動手。張主任也幾次囑咐,要我先收集資料,等過年後再寫。

自從來到這座電廠,精神較前有了很大的好轉,這裡的領導和工人對我十分友善。在學校時,由於好讀書,常常遭到一些同學的嫉妒,背後說我壞話,無端給我戴上 一頂「野心勃勃」的帽子,有人甚至譏諷,說我想當什麼「家」。而這裡,我的好學卻受到尊重,遇有他們不懂的問題,還向我請教。生活中哪怕有一點困難,大家 也都樂於幫助。我常想,將來能在廠裡做一名合格的技術員,幫領導寫些材料什麼的,或者搞些宣傳方面的工作,也就心滿意足了,等到和母親把弟弟妹妹拉扯成 人,再成個家,一切也就如願以償,還敢有其他奢望嗎?

農曆臘月中旬,給母親寫了一封長信,告知我在這裡的詳細情況,並給她寄了點錢。這個年仍然不打算回去過。要做的工作很多,準備來年秋收時回去,順便還可以為母親收割自留地裡的莊稼。
三十五

臨近年關的一個星期天,同宿舍的工人師傅們早早回了家,準備過年的物品,我一個人呆在屋裡,專心致志地讀書。下午五點左右,保衛科一個叫不來名字的年輕干 事敲開門,對我說:「有兩人找你,在招待所等著」。

放下手中的書,跟著這位幹事走進了廠招待所。找我的人,一個四十三、四歲模樣,另一個則三十歲剛剛出 頭,都不認識。他們讓我坐下後,年紀稍長的人向那年紀輕一些的人點頭示意,於是便開口了:「我們是朝陽公安局的,找你來,是因為有人告發你,利用寫日記和 詩歌,進行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活動,希望你能主動坦白,向我們交待一切罪行,爭取寬大處理」。我驚訝地抬起頭望了他倆一眼,隨口便說:「你們不是找錯人了 麼,我一直好好的,規規矩矩的學習、工作著,怎麼會有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活動?簡直是笑話」!他倆一聽便有些生氣,年長的人霍地站起,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厲 聲喝道:「放老實點,你當我們是幹啥的,我們是公安局刑偵科的破案人員」,隨即又把聲音放得平緩一些說:「既來找你,就一定有找你的理由,你想想,我們哪 會找錯人?還是老實交代吧,在我們面前耍滑頭是沒用的!黨的政策一貫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突如其來的罪名,著實讓我摸不著頭腦,自己雖然出身不好, 但這些年不是在努力改造麼,跟共產黨走是我的一貫宗旨,壓根兒就沒有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思想。在學校時,學馬列、學毛著;到了工廠,服從領導分配,努力工 作,沒有反對過任何人,平白無故怎麼會冒出這麼一個罪名,於是極其誠懇地對他倆說:「真的,我沒什麼可交代的,也許是一場誤會」。「誤會?說得倒輕巧」, 年長的人狡猾地笑笑,接著又說,「你不交代也罷,咱們用事實和你說話」!說罷,甩下一支筆和一疊紙,向年紀稍輕的那人遞個眼色,走出去到了另一個房間。不 久,從窗戶看見,廠保衛科的人和一個年紀五十歲開外的人,一起把我所有的日記和習作手稿抱進那個屋裡。他們再沒有找我,也不准我出去。

晚飯時,保衛科那個 年輕幹事給我打來飯,甚至上廁所也有人跟著。我意識到自己暫時失去了自由。但心裏並不害怕,自信沒有做過任何壞事,也從沒有反對過誰,相信公安局會弄清事 情的真相的。

第二天平靜得過去了,他們只問過一次,是否寫了交代材料。一看那疊信紙原封不動地放著,什麼沒說就走了。

第三天下午,還是先前那兩個公安人員拿著厚厚一疊紙,上面寫滿了字,向我宣讀罪名。首先說我利用日記,攻擊人民公社,說人民生活苦,吃不飽肚子。然後問 我:「這是事實吧,還有什麼說的」?我急忙進行分辨:「我是寫過農民生活苦,吃不飽,但接下去寫著 這都是暫時現象,相信在黨的領導下,會克服這些困難,你們不能斷章取義」!四十幾歲的人冷笑一聲說:「這正是你的狡猾處,所以那樣寫是為了掩人耳目」!我 接著分辯道:「日記是記錄自己思想改造的歷程,又不是為了給別人看,用得著掩人耳目嗎」?那人不再理會,接著又問我:「你寫過一首《給肖奶奶》的詩吧」? 「寫過,是畢業前出牆報的稿件,領導審核過」。我答道。「這不是專為自己寫的吧,據說,曾有許多同學傳抄這首詩,影響面可不小啊」!這位公安人員有些得 意,彷彿抓著什麼真憑實據。我又進行了辯解;「這是我們看了話劇《年青的一代》後寫的,通過肖奶奶送她孫子肖繼業主動到邊疆工作,讚揚老人家深明大義,為 公不為私的高尚情操」,「別解釋了」,三十幾歲的公安人員又接上話,「這還不明白麼,你用的是影射手法,這裡的肖奶奶正好就是你那地主婆奶奶,她把復辟的 希望寄託在你身上,希望你來實現她的美夢」!真是天方夜譚,奶奶自從父親去世後,一直臥病在床。

兩年多沒有見過面,只從二叔的信中得知,她身體甚為虛弱, 有時精神恍惚,怕是不久人世了。二叔還告訴我,已為老人家買好了做壽材的木板,要我盡早回去看看。再說啦,奶奶只是一個普通的家庭婦女,斗大的字不識一 個,對國家大事什麼都不懂,哪裡會有什麼復辟的夢想!她復誰的辟呀,簡直是奇談怪論!按照這些思路給他們解釋,但人家根本懶得去聽。在這兩人看來,凡是他 倆認定的都對,用不著聽別人解釋。緊接著又問我:「你和被開除的崔培畢合寫過一首更為反動的長詩,說的是古時一個叫做勾踐的國王,臥薪嘗膽呀,忍辱負重 呀,總之是要奪回失去的王位,這不明擺著是在鼓勵蔣介石也像勾踐那樣,進行反攻大陸,企圖奪回失去的天堂。你們的狼子野心,明眼人一看便知,別在那裡自作 聰明瞭,以為誰也不如你們」!等他說完,我只簡單回答了一句:「我沒那個意思,不信你去問問崔培畢」。

我被這兩個人氣昏了,世上竟有如此強詞奪理之徒,還 是公安人員哩。我埋下頭,簡直不想再看見他們那副得意的面孔。見我不說話,可能以為是理屈詞窮,進一步發起攻擊:「你曾向組織寫過一份思想改造匯報,表面 上看,是走向進步,實際上是想混進革命隊伍,從內部瓦解革命陣營,如果你的陰謀一旦得逞,千百萬革命者將會人頭落地,社會主義江山就要變色」!他說的理直 氣壯,又義憤填膺,彷彿對敵宣戰似的。但我就是看也不想多看他一眼,覺得他是專門曲解別人原意,故意歪曲別人本心的那種卑鄙角色,他才是真正的禍國殃民的 害人蟲,真不知這樣的卑鄙小人,怎麼會選進人民的公安隊伍!以後的情形,他們又列舉了許多例子,把我寫的東西進行了全面的離奇的曲解,我簡直不想聽他們的 絮叨。晚飯後,他們讓我站在屋子中間,軟一陣硬一陣逼我承認,我就是不作聲,實在催得沒有辦法時,只簡單回答:「那全不是事實」。半夜的時候,他倆甚至掏 出手槍,拿出手銬,硬是逼我簽字,還威脅說:「再不承認,明天就送你進看守所」!

後半夜,他倆都去睡了,電廠保衛科的兩名幹事在門外看著。我腦子裡亂極了,被這兩個人氣得怎麼也睡不著,翻來覆去地尋思,自己在這裡工作的好好的,平地一 聲雷,怎麼會突然遇到這種倒霉事情,連分辨的機會也不給你!於是想到了班主任老師王世禎,一定是這傢伙干的,口蜜腹劍的小人啊,還為人師表哩。可公安人員 也得實事求是呀,辦案人員要的是秉公執法,怎麼可以偏聽偏信,胡亂分析一通,隨意加害一個無辜青年呢?

第四天早飯後,廠部派人送來一張通知,我已被開除廠籍,也沒有詳細說明原因,只是寫著,根據我的情況,「不宜在本廠工作」,經廠黨委研究決定開除廠籍。這 算什麼理由?打算過去問一下,廠黨委和招待所在一個院裡,相距不到二十米,但看守的人堅決不放我過去。過了一會,那個五十多歲的公安人員走了進來。這兩 天,他始終未露面,進來後坐到我旁邊,問我睡好了沒有,家裡還有什麼人,我想他們早知道了,無非是故意和我套近乎,不過還是按照他的問話一一作答。然後他 就說開了:「反正已被開除,今後回農村是毫無疑問的了,我們也充分考慮了你的情況,父親去世,家裡缺乏勞動力,不打算把你判刑。要知道,黨和政府在處理剝 削階級出身的子女時,一貫本著人道主義的精神,不想把人一棍子打死,總要給出路,我們也很同情你家現在的困難處境,你母親一個人帶著幾個孩子夠辛苦的。把 你送回去,正好母子一起過日子。我也是為你好才說這些話,如果你執意不肯簽字,帶回看守所,老實講,還怕你不承認,公安局有的是辦法,到那時吃了苦還得承 認,判你三年五年簡直不在話下。所以不這樣做,還是為你一家人考慮。

如果判了刑,你母親會怎麼樣?這些,你應該考慮到,人都是有感情的嘛,年紀輕輕碰到這 樣的事,說實話,我也為你惋惜,也可憐你家裡的人。否則的話,和你說這些幹啥」?等他說完,我誠懇地對他說:「老同志,我的確沒有絲毫的反黨反社會主義思 想,更談不上行為,我太冤枉了」。他沉吟一刻,然後給我做了如下解釋:「白紙黑字寫在那裡了,你說沒有,別人分析說有,這就叫有口難辯」。說到這裡,看了 看表,站起身來,親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帶感情地說:「年輕人,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真的是為了你,快過年啦,希望你珍惜這個機會,不是兩年沒有回家了 嗎?我們也是急著回家過年,想盡快了結這個案子。要不的話,早把你帶回看守所了,我勸你還是多為自己的母親想想」。說完馬上走了。

一小時以後,這位老公安人員又走了進來,問我:「考慮的怎麼樣?我們也準備回去了,你要承認,今天就送你回山西,要不承認,就跟我們到看守所,兩條路由你 選擇,我不強迫你」!看我有些猶疑,拿過印尼盒子,拽著我的手說:「來吧,按個手印不就了事啦,你還以為看守所像這招待所一樣嗎」?我終於失去主意,被他 拽著按下手印。那一刻,感到實在屈辱極了,也窩囊透頂了。老公安人員卻笑著說:「好了,我們總算為你辦了一件功德圓滿的大好事,要不非進看守所不可」!我 像一灘泥似地癱坐在那裡,腦子裡一片空白,只覺得此生此世徹底完了,苦苦奮鬥了將近五年,結果還得回去,回到那個貧窮的村莊任人欺凌。緊接著,招呼來本廠 兩個保衛人員,押著我回宿舍收拾行李。

下午,離開了北票發電廠。在廠門口看見張主任,他那惋惜的目光,很多年後我都未能忘記。

農曆臘月二十五,我們一行三人回到朔縣公安局,他們讓我在院裡等著,進到辦公室,去辦理接交手續。出來後遞給我一張介紹信,要我到公社報到。等我把介紹信 裝好,那兩人略一遲疑,隨手又遞過一張紙:「這是給你的」!我急忙打開一看,上面赫然印著「北票縣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的字樣,再往下看去,上面說,經該 院開庭審理,本人供認不諱,判處戴「現行反革命」帽子,送回農村管制三年,監督勞動。最下面的日期,竟是我從北票起程的前一天。我一下子懵了,等到醒過神 來,四面張望,押送我的兩個人早已不知去向,只好無可奈何地拖著沈重的步子向城外走去。
 

三十六

出了城門,向南踽踽走去。無論如何須得先到姥娘家看看。這是一個陰沉沉的日子,太陽躲在雲層後面,久久不肯露出臉來。風雖然不大,卻有點刺骨,我瑟縮著身 子慢慢走著,真不知該怎樣向親人們交代。土改後的那幾年,每年有一半時間在這裡度過,那時,我是這個家唯一的孩子。姥娘格外疼我,姥爺和舅舅也都非常親 我。正因為這樣,越應該和他們打個招呼,把情況通報一下。進得門來,一家人都很驚訝,姥娘首先問道:「不是說過年不回來了,咋又改變主意啦?還是回來的 好,這兩年一說起你,你媽就哭個不停,過年啦,該回來團圓團圓……」姥娘自顧自地說著,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突然「哇」的一聲,伏在炕沿上大哭起來。姥 娘急忙板著肩頭,不住地問:「娃呀,這是咋啦」?姥爺也來扶起我的頭,用驚奇的眼光看著:「咋啦?不要哭,有話慢慢說」。我哭得越發傷心。

不一會,三舅三 妗從外面進來,坐到旁邊,大舅大妗也從西窯走過來,一家人團團圍著,哭聲停止後,都用莫名其妙的眼光盯著,等著回答,每個人的臉上現出嚴肅的表情,約莫出 了大事。我漸漸安靜下來,把在北票電廠遭到的意外,一五一十向他們做了陳述。一家人誰也不啃聲,屋子裡格外寂靜。也不知過了多久,姥娘首先發話:「我看回 來也好,自你爹死後,你媽受的罪真是數也數不清,一個女人家,家裡沒個拿輕扛重的人,總是不行,回就回來吧,娘兒們要窮窮在一起」。老娘的話音一落,,大 妗和三妗也附和著,後來姥爺和大舅也表示贊成。只有三舅不作聲,他在一所學校當管理員,自然知道「現行反革命」帽子的份量,在這種場合不想說破。原本想 像,大家會怪怨一番,批評一氣,那樣還好受些。結果誰也沒有一句責備的話,心裏更加難受,眼淚不由得又流了下來。三妗遞過毛巾,要我擦擦淚,並說:「別傷 心了,事情已經這樣了,以後和你媽一起好好勞動,把弟弟妹妹拉扯成人,窮就窮些,眾人幫扶著,湊合著過吧「。於是大家把話題轉向這方面,共同安慰著,我也 終於平靜下來。

午飯後,和三舅單獨談了一會兒,如實告訴他後,又強調說:「三舅,我真的絲毫沒有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思想和行為,都是讓別人陷害,公安部門完全曲解了我,任 他們瞎分析,亂引申,強行定的罪,又不聽我的申辯」。「這我相信,你一個學生娃,又沒有和誰有仇恨,上學還是國家供的,不可能有那種反動思想。

總之還是因 為家庭成分的緣故,要是落在貧下中農子女的頭上,保準沒事」!三舅一邊說,一邊安慰道:「反正已經無可挽回,回家後安心和你媽過日子,凡事要多想開點。再 說了,原本就是地主成分,再戴幾頂帽子不還一樣嗎?不要把它掛在心上,就噹噹初沒唸書,把自己看成一個普通農民,慢慢也就想通了」。

回家的路上,心情好多了。暗自尋思,也不必為自己的遭遇過分痛苦,還是多為母親著想些。這兩年她的確很不容易,也需要我回到身邊。拋開個人的前途來看,回 到她身邊,比在外面給她寄點錢,對她精神的安慰或許要大得多。家裡沒有一個成年男子,孤兒寡母過日子著實不易,鄉村人常說,每個家庭都要有個頂門墊戶的 人,這個角色毫無疑問落在我的頭上。這些,正是姥爺姥娘絲毫沒有責備我的緣故吧,大家考慮的是整個家庭,而不是我一個人的前途。我的責任正是和母親一道把 弟弟妹妹拉扯成人。

再說,既已落到這步田地,即使想不通又能怎樣?還不是自找煩惱!人,大凡到了無可奈何的地步,總要找一個理由進行自我安慰,否則將如何 生存下去。

回到家裡,二弟、三弟、二妹都圍了上來,問長問短。母親聽了我的敘述,同樣沒有任何的責怪,她說:「回來也好,省得我整天想你,往後,咱娘兒們永久在一 起。這年頭,還有個啥圖的,一家人團團圓圓最好」。「醜女呢」?沒有看見大妹,趕緊問道。「去集寧啦」。三弟搶著回答。母親接著告訴我,大妹過年不回來, 三媽要生孩子了,奶奶臥病在床,無人照顧,三叔寫信回來,要大妹去伺候一段時間。

當天晚上,等弟弟妹妹睡了後,和母親一直談到深夜。她邊做鞋邊聽我講述,講到被冤時的情景,仍然十分氣憤,她一邊納鞋底,一邊安靜地聽著,竟然沒有一丁點 埋怨的意思,只是說:「誰叫咱成分不好,回就回來吧,有啥大不了的,這都是命啊」!聽著母親的話,感動極了。從小到大,從她口裡聽到的總是命啊命的,從未 怪怨過誰。如今,讓我又一次領略到中國農民那種樸質的宿命觀念,尤其在女人們身上表現的更為突出。奶奶、姥娘,無一不是如此,她們對環境、對政府、對有權 勢的人,從不敢說長道短,只知道怪怨自己的命不好。

她們的純樸已經麻木到只知忍辱負重,默默接受命運的安排,甚至連一句不敬的話也不說。別人將帽子強行戴 在我頭上,她們竟渾然不覺,好像根本沒有一回事似的。

第二天早飯後,到大隊報到,隨後找著小隊長借了一輛小平車,前往火車站取出行李、書籍,順便在縣城置辦了一點年貨,匆匆回到家裡。一路上,翻來覆去叮囑自己,一定要克制痛苦的情緒,努力做出高興的樣子,和母親、弟弟妹妹們共同過好這個年。

關於「現行反革命」的帽子,誰也沒有深問過,他們根本不知道那是個啥玩意兒。正如三舅所說,反正已經是地主出身,再多一頂帽子,還不是那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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