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吳宓

作者:葉兆言 發表:2007-04-23 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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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知道吳宓先生,是把他當作新文學的反面人物。只知道這個人好抬槓喜歡吵架,保守得接近可笑,凡是胡適先生贊成的,他似乎都要反對。反對胡適也算不了什麼大錯,可吳宓還反對魯迅,反對一大堆本世紀初大家認為是新的事物。

  他讚美文言文,反對白話文。對於今天的人來說,吳宓無疑是個老厭物一般的怪人。

  如果吳宓是一位遺老遺少,這也罷了。偏偏這位迂夫子是留洋學洋文的,是當年不多的幾位部聘外國文學教授。在野雞大學裡混一個教授頭銜或許不太難,真要是由教育部特聘,這可有些像今日的學部委員了。吳宓先生的學問用不著再介紹。

  他的學問足以嚇死人,他是中國比較文學的鼻祖,我們今天外國文學方面的一些專家學者,有許多都是吳宓先生的受業弟子。他的弟子如今沒混到一個博士導師資格,就應該算不長進的。吳宓是一位新派的古董。

  有一位很著名的教授,形容吳宓的外貌,說他的腦袋像一顆炸彈,使人覺得隨時隨地都會爆炸一樣,這是吳宓得意時的寫照。關於吳宓的鯁直,確實流傳下來許多笑話。其中之一便是他如痴如醉地喜歡《紅樓夢》,認為此書是古今中外的第一本好書,並且近乎肉麻地稱自己為紫鵑,理由是紫鵑對林黛玉的愛護最純粹。戰時昆明有家牛肉館,老闆忽發奇想,竟然取名為「瀟湘館」。瀟湘館乃是林妹妹住的地方,豈能這番褻瀆。於是吳宓先生提著手杖跑去一頓亂砸。一個社會名流大教授,這種做法頗有些像不講理的國民黨傷兵。

  我一向懷疑,今日許多過去的笑話,全是當年的小報記者添油加醋渲染出來的。吳宓顯然是性情中人,他自稱古典主義,卻更加浪漫主義。事實上,他不僅喜歡林妹妹,對世界上所有的女性,都有一種發乎情而止乎禮的愛戴。吳宓本質上是一個對政治不感任何興趣的人。他的名言駭人聽聞:除了學術和愛情問題,一概免談。他帶著學生在街上走,迎面要是過來一輛車,他總是奮不顧身地舉起手杖,讓身邊的女學生上了人行道,這才放車子過去。他的作派很有些像西方的紳士,當然更像堂吉訶德。作為大名鼎鼎的教授,他口袋裡的錢要比學生多幾文,但是活在物價飛漲的年代裡,仍然一樣清苦。用當時流行的話說,就是教授教授,越教越瘦。瘦也得請客,吳宓常常口袋裡揣著鈔票,帶著心愛的研究生去打牙祭。在小館子裡坐下來,神情嚴肅地拿過菜單,用正楷在小紙片上寫下要點的菜及其價格,一筆一筆算清楚了,估量口袋裡的錢真的夠用,這才交給跑堂的。既然是請客,還要如此錙銖必較,不瞭解他的人,真會覺得他小氣。

  吳宓曾說過,他的一言一行,都以聖人為榜樣。他心目中的聖人是孔子、釋迦牟尼、蘇格拉底和耶穌基督。我們在今天常常會奇怪,過去的人,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學問。就說是留學,這些年往國外跑的也不在少數,為什麼今天的學人沒有那麼好的學術根底。說穿了很簡單,這就是今天的學人們,實在沒有前輩們活得那麼純粹。知識是一種積累,而在今天,知識常常只是一種謀生的資本,我們稍稍學得了一些皮毛,就迫不及待地拿皮毛換錢。錢穆先生在他的文章中,有一段文字記錄了吳宓的認真:當時四人一室,室中只有一長桌。入夜雨僧則為預備明日上課抄筆記,寫提要,逐條書之,有合併,有增加,寫成則於逐條下,加以紅筆勾勒。雨僧在清華教書,至少已逾十年,在此流寓上課,其嚴謹不苛有如此……翌晨,雨僧先起,一人獨自出門,在室外晨曦微露中,出其昨夜撰寫各條,反覆循誦,俟諸人盡起,始重返室中。余與雨僧相交有年,亦時聞他人道其平日之言行,然至是乃深識其人,誠有卓絕處。

  吳宓字雨僧,早年就讀北京清華留學預備學校,有一個擅寫詩的好朋友吳芳吉,在一次學潮中兩人雙雙被開除。事後,校長宣布凡寫悔過書的人,均可以恢復學籍,畢業後留學美國。結果吳宓寫了悔過書,念完了中學,如期出國深造,前途輝煌;而吳芳吉則因為拒絕悔過,回鄉當教師,清苦了一輩子。此事讓吳宓愧對友人,悔憾一生。吳芳吉早年去世,吳宓主動承擔起了照顧吳芳吉遺屬的責任,幾十年如一日。

  國學大師王國維自沉頤和園前,遺書中指定陳寅恪和吳宓處理自己遺留下來的書籍。由此可見王國維對陳吳兩位的信任。在吳宓的故事中,陳吳長達 50年深厚的友誼常被人津津樂道。陳寅恪和吳宓先生都是我們這個時代劃句號的人物,他們的學問空前絕後,逃不脫曲高和寡的厄運,一生的寂寞常人難以想像。他們沒有像王國維那樣輕易地了斷此生,卻都在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吃盡了苦頭。陳寅恪死於1969年,臨死前,在病榻上還被迫做口頭交待,直到不能講話為止。

  陳寅恪最後的聲音是:「我現在譬如在死牢之中。」吳宓雖然熬到1978年,但是極左思潮尚未肅清,依然被遣發回老家,住在他年老的妹妹那裡,眼睛已經看不見,神志也一天天昏迷,他最後的聲音只是渴了就喊餓了就叫:「給我水喝,我要吃飯,我是吳宓教授。」

  在一個做學問的人的眼裡,教授是一個了不得的頭銜。在知識不曾貶值的日子裡,教授貨真價實,代表應得的榮譽和地位。教授的意義,是我們今天許多俗人無法理解的。通過吳宓這個人,以及他的最後所看到的也許只是冰山一角,一部被我們早已翻爛了的「歷史大書」。其實,還沒有真正打開……。

来源:嶺南文化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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